七颗星星

　　北方的雨季没有梅雨季那样的好耐心，多数情况下都是阴晴不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雨连下几天都算够本。八月中旬的这场雨在宁祈言动身去锦京的那天开始下，第二天大雨转小，第三天多云转晴，云退天见，又是艳阳天。

　　江青葵在家里闷了两天，早上一见太阳就直奔网球场。出门了结果忘了带红土鞋，急匆匆跑回来撞上院子里的宁祈言。

　　宁祈言：“早上好……这么急？”

　　江青葵刮过去：“八点半了——”

　　宁祈言僵在院子里没搭上话，只是等她冲出来的时候给她让了道。

　　“……一路顺风。”

　　汽车一溜烟没影了，宁祈言看了一会儿大门口，又低下头看花，还有身边的蜜蜂大军。

　　“嗡嗡嗡”的声音掩盖了“滴答滴答”，宁祈言松开眉头享受着片刻安宁，蹲下去端详向日葵的花盘。花籽挤得很紧实，和他这两三天的状态一样，看久了感觉喘不动气。

　　他叹了口气。

　　早就料到会因为不适应而不好过几天，没想到痛苦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刚到的那天他除了出电梯的时候和她对视了一次，后面他没有一秒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他都会神经质地发抖。盛流霜以为他感冒了，当天晚上劝他喝了两锅姜汤。

　　晚上睡不着，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下雨，全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实际上是帮他熟悉环境。他左边坐着江青葵右边坐着江青宸，一个小时过去后他左边身体完全僵直，不过有进步，对视的时候能正常眨眼了。

　　晚上江青葵宣布要泡澡，谁都不能打扰她。他八点听到这句话，十一点还在走廊里溜达。幸好撞见江青宸的时候他没有趴在江青葵门边儿上听响，也没有控制不住地啃手，他说：“我吃多了，散步消食。”

　　幸亏他吃了十个包子一碗面条两碗粥，江青宸信了，还推荐他去地下一层游泳。

　　十一点半江青葵睡觉了，宁祈言差点儿哭出来。好处是走了三个小时他睡得不错。

　　今天进步巨大，他可以神色自若地和她说话了。

　　想到这宁祈言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向日葵。

　　“你现在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是不是？”

　　向日葵摇了几下，抖了一些水滴掉在他手上。蜜蜂“嗡嗡”而来，宁祈言伸手让它们绕着指头飞，看它们谨慎地分辨他手指上有没有花蜜。

　　宁祈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皱眉。

　　“……我这两天的举动是不是很奇怪。”

　　“很怪。”

　　江青宸对电话那头说，又重复到：“我说真的，很怪。”

　　周松朗拿起晾好的宣纸墨字把它们一张张叠起来，听见这意料之中的话神色如常。

　　“怪才正常，要是你无父无母常年在外怪不怪。”

　　江青宸站在厅里的落地窗前看院子里的人蹲着拍向日葵，点头。

　　“嗯。”

　　周松朗抖抖宣纸，沙沙地响：“说说哪儿怪？”

　　江青宸想了想。

　　“帅。”

　　“……”

　　“很帅。”

　　周松朗突然很好奇：“长什么样。”

　　“你开学就见到了。”

　　“……”

　　“……行了。”

　　“第二，他害怕江青葵。”

　　周松朗彻底放下手里的活，仔细聆听。

　　“他不敢抬头看她，脸色发白还发抖。”

　　周松朗思索着：“怪。”

　　“他比她矮吗？”

　　“没有。”江青宸摇头，“比她高一点。”

　　“那也不应该害怕吧。”

　　“不知道。”

　　周松朗：“还有吗？”

　　江青宸：“有很多。特别能吃，十一点在走廊里散步，我跟他说可以去游泳，他说他怕水。”

　　他回忆起第一天晚上外面雨还不小，宁祈言打着伞出去看花，又看着太阳底下仍然对着花发呆的人，说：“喜欢向日葵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周松朗没觉得这有什么，他爸还沉迷于发酵了的墨味儿呢。

　　他说：“其实这还——”

　　“啊——”

　　“……怎么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江青宸惊魂未定地声音传来：“他他他，他让蜜蜂停他手上玩！”

　　“……”

　　“他还笑！妈呀好多蜜蜂啊啊啊——”

　　周松朗发自内心地说：“怪。”

　　江青宸远离了落地窗，平静下来说：“你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个？”

　　“不全是。我前两天被禁足了今天解封，约了高尔夫球场，去不去？”

　　“几点？”

　　“一点，可以先过去练一会儿。”

　　“行。你又干什么了？”

　　“哈哈，准备比赛作品的时候偷偷画国画版的二次元角色。”

　　江青宸鼓掌：“又是你那个凛音奈？活该。”

　　“行了，十一点半球场见。”

　　江青宸挂了电话准备出门，换好衣服路过走廊的玻璃，看到宁祈言终于起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路过每朵向日葵的时候还挥手，像是在检阅。

　　他觉得有趣多看了几眼，想起来那天晚上雨哗啦啦地下，他因为穿睡衣接客被父亲拉进书房里训斥不懂礼数。他当时心里还憋着气，一瞥间看到院子里亮着灯，两排向日葵被雨淋得左摇右晃，害他被训的罪魁祸首穿着短裤打着伞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几趟过后蹲下来，一个个地拍照。闪光灯闪过一株株向日葵，伞也掠过一株株向日葵，最后他站在院门口拍全体照，鞋子和短裤都洇出不规则的深色。

　　不是冻得发抖了吗，怎么还在外面淋雨，蹲在地上给花打伞拍照又是什么意思。

　　江青宸最后只觉得宁祈言有趣，不服气都跑了，江君远苦口婆心的话一句没听见。

　　他下楼，正好碰上宁祈言撂下蜜蜂推门进来，看到他要出门，便站定，撑着门等他。

　　“谢谢，但是我啊啊啊——”

　　宁祈言被吓得一哆嗦，差点儿被门挤了手，见江青宸惊慌失措面色苍白，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蜜蜂啊你把蜜蜂都放进来了你快把门关上我不走前门我直接去车库——关门啊——”

　　宁祈言回头一看，最近的一只蜜蜂徘徊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无辜地“嗡嗡嗡”，离着江青宸少说有七八米，不知道他怎么看见的。

　　他忍俊不禁地把门关上，想起来江青宸特别怕虫子，安慰他：“关上了，没有蜜蜂飞进来，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江青宸眯眼确定没有蜜蜂后才稳住心神，点头道：“嗯，好，没关系，我就是怕虫子。”

　　宁祈言也点头：“怕虫子很正常，下次我一定注意。”

　　江青宸想起他笑着玩蜜蜂的样子一阵恶寒。

　　怪人。

　　他恢复礼貌，笑着说：“我先走了，再见，哥哥。”

　　宁祈言被最后两个字噎了一下：“呃，再见，一路顺风。”

　　电梯合上，厅里安静得说话像是唱山歌，回声有好几圈。宁祈言倒是很喜欢安静，本来盛流霜和江君远说要在家陪他几天的，但是太阳出来了他们的工作就没有耽搁的理由，早上前后脚出门，大概要快晚饭才回来。

　　兄妹俩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宁祈言坐在沙发上享受空荡的大厅。

　　江青宸的喊叫声好像“余音绕梁”，宁祈言笑了一会儿，又想起江青葵急匆匆地从他身边刮过掀起的一阵风，算了一下，恍然。
　　他们现在实际上小他八岁啊。

　　宁祈言默默摇头，和丁一一小他的岁数差不多了，不过那个是身体年龄，不知道非身体年龄小八岁会有什么影响。

　　其实就是比他少点记忆，没别的。

　　“好意思摆年龄。”

　　他嘀咕：“你虚长了七年没见多成熟，二十四也没多少长进。”

　　外面的向日葵此刻齐刷刷地向日，留给他两排后脑勺。宁祈言盘算着下一个节点，时间还早，微微松气。

　　不要掉以轻心。

　　但是也不用绷得太紧。

　　他脑子里冒出晏乐闲的话：“顺其自然，一点点解决，你一口又吃不了一个胖子。”

　　嗯。

　　宁祈言想，晏乐闲也不能，即使他是超级大胃王。

　　他仰在沙发上眯眼瞧外面，花和蜂依旧，不知道蜜蜂会不会吃成胖子，这么长时间了还在飞来飞去，好像要一口气吃完所有蜜似的。

　　黄澄澄的圆号把最后一口气送完，大提琴小提琴的弦停止震动。盛流霜放下琴弓，把《花之圆舞曲》的谱子收好，打过招呼出门。最近乐团没有排演出，她这个首席乐得清闲。

　　八月份的太阳实在灼热，但她还是从前院经过，满意地看到两排花已经全部收起，没有留下土渣和叶片。又转到后院，向日葵都顺着栅栏站好，前院里蜜蜂密密麻麻的景象一去不复返，瞧着心里都不发麻了。

　　回屋收拾完，盛流霜敲响了宁祈言的门。

　　门很快打开，宁祈言有点儿惊讶：“阿姨？”

　　这才下午四点，比他想的时间早了太多。

　　盛流霜把刚榨的果汁递给他：“李阿姨说你一直在学习？休息一会儿吧，离开学还早着呢。”

　　宁祈言接过果汁应到：“嗯，好，谢谢阿姨。”

　　盛流霜看到他背后的书桌上堆满了书本，心知他大概是因为刚来锦京害怕跟不上节奏，安慰到：“没关系，宝贝你在安蓉不是成绩很好吗？在这边没问题的，锦京的题比安蓉的简单一些，不用太焦虑。”

　　宁祈言心虚地点头。

　　好个鬼啊，成绩好的那是上辈子的他，他刚怒学三小时数学发现自己也就记得集合了。

　　盛流霜笑眯眯地看着他：“十三中有开学考，你倒时候一定让阿姨惊喜的。”

　　宁祈言撇开眼，心想到时候他只能给所有人六个惊吓。

　　语数英物化地各一个，等着瞧吧。

　　“晚上想吃什么？刀削面，杏仁豆腐怎么样？你还没吃过我做的杏仁豆腐吧，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嗯，好。”

　　宁祈言说完，又补充到：“哎，阿姨，他们两个应该都出去打球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打电话问一问，做饭就先不着急——”

　　“你就别操心了，他俩给我打过电话了，没事儿，你等着吃饭吧。”

　　盛流霜接过杯子，皱眉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怎么这么瘦呢。”

　　她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营养不够”之类的话，宁祈言轻轻把门关上，知道这和营养没太大关系，他初中的时候一天七个鸡蛋。

　　并集交集摆在眼前，宁祈言越看越觉得像两个碗，一个正着一个扣着。

　　果汁酸酸甜甜的味道从舌根泛上来，正放着的碗在他笔下微微倾斜，好像有多管闲事的人推了它一把。宁祈言顿了顿继续解题，像之前预设过的那样警告自己——说了不能掉以轻心，你才来了多久算什么人就管人家回家的事，别惹人烦。

　　交集并集属于轮番出现，默念了几遍之后，题解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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