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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晴窗
我是扶梅官的一名宫女,名唤玉兰。
我这一辈子,只服侍过一位娘娘,那便是先帝的柔嫔娘娘。
我初入皇宫,便被分到了扶梅宫,做最低等的洒扫宫女。我从早到晚的活计,便是拿着扫帚扫遍扶梅宫的每一处。
按照我的身份,我本该是连娘娘的面都难以一见的,但扶梅宫,好似同旁的宫都不大一样。
我记得,那是成乾十九年的二月,我不慎污了娘娘的鞋。
那天天很冷,砖石地上淌着我泼出去的污水,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和梅枝的影子。
我没有看到娘娘正往此处经过,一盆水就泼了出去。
那一泼,娘娘的鞋脏了。
我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污水浸湿了我的衣裙,冻得我瑟瑟发抖。我低着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滩水,觉得我大概完蛋了。
可下一刻,枝头上落下的一朵梅荡开了水中的涟漪,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那双手算不上温柔细腻,甚至有着粗糙的厚厚的茧。
"这么冷的天,衣服都湿了,快去换一件吧。"
娘娘的话于我来说,便像这样冷的天中冲破雾霭的阳光,暖融融的。
我猛地一抬头。
娘娘注视着我的眉眼有着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英气,明明她梳着最为端庄的发髻,可怎么也掩盖不掉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豪爽之气。
娘娘身上的这种气质,我从未在宫中的人身上见到过。
在扶梅宫待得久了,我也知道娘娘并不受宠,甚至先帝还有些厌恶她。
我想不明白,娘娘明明贵为李望将军的女儿,本该有一段好的姻缘,可为何会选择入宫。
后来我听旁的人讲,娘娘是被先帝的一张圣首纳入宫中的。
我更不明白了。
不过我虽然不明白,但我作为低等宫女并不会细想主子们的这些事。我每天要做的,便是打扫干净扶悔宫,服侍好柔嫔娘娘。
我每日都得起得很早,在天将泛白前,扫干净扶梅宫里的宫道。
记得有一次我醒得忒早,连星子都还没沉下去。
那是暮春之际,已经隐隐有了夏天的躁热。
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索性爬起来,想着早些扫完宫道。
可当我推开门,提着水桶穿过弯弯绕绕的连廊时,却在院子里,看到一道飒爽的身影。
那是穿着红褐色劲装的柔嫔娘娘。
她的乌发高高束起,手上拿着一根杏枝。杏枝在她的手上灵巧地转了个圈,而后她步子一迈,衣袂翻飞,足尖灵巧地一点,跃上杏树枝头。
杏树颤了颤,抖落一片粉嫩的杏花。
我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那时的我心惊得突突直跳,何时听过见过哪个宫里的娘娘会上树!
可当我站在杏树底下仰头看她时,却只张了张口,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见了她随风而动的红衣,以及胜过那满枝春色的笑容。
娘娘最终还是看到了我,她从杏树上一跃而下,随手扔了杏枝,那神情,有一瞬的落寞。
夜色深黑深黑的,星子无声的挂着,发散出并不耀眼的光芒。
娘娘坐在石阶上,手肘搭在膝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我。
"你叫什么,几时来的扶梅宫?"
"回娘娘的话,奴婢叫玉兰,今年年初就来扶梅宫伺候了。"
院子里飘着丝丝缕缕的杏花香,廊道上挂着的宫灯映出杏花斑驳的影子。
我听娘娘问我:"你何时入的宫?"
"成乾十九年,奴婢一入宫就到扶梅宫了。"
娘娘摆了摆手,我便提了水桶退了下去,开始打扫宫道。
遥遥的,我看见娘娘依旧坐在石阶上,呆呆地仰头看着天。
我也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去。那般黑的天,看着很高很高,却被四四方方的红墙锁住了边。
那时我突然生出了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觉得,娘娘大抵不属于皇宫。
成乾十九年的中秋,宫里办了宫宴。按我的身份,我只能待在扶梅宫里。
我坐在连廊下的石阶上,靠着廊柱,呆呆地看着另外半边天。
那半边天的颜色被满宫的烛光染得锃亮,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我想娘娘看着宫宴,应该挺开心的吧!
可下一刻,宫门被打开了。
我一愣,旋即便看到了一道鬼鬼崇崇的身影。
“娘娘,您怎么回来了?"我猛的一下站了起来。
娘娘关门的身形一蓦,而后尬笑地转了身。
她华美的宫装华光流转,英气的脸庞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眉间贴着一朵鲜红的花钿。
那是现下宫中最时新的打扮,可我却觉得,放在娘娘身上,真真是好生奇怪。
"玉兰?你怎么在这儿啊?"
"回娘娘的话,其他人都睡了,奴婢睡不着,便出来透透风……要不奴婢去把她们都叫醒服侍娘娘更衣?"
"唉,不用。"娘娘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玉兰,你来。"
我见娘娘从一株梅树旁拿出一把锄头,翻开了树根旁的土,挖出一个木盒子。
木盒子里,是一盏孔明灯。
"还好没有受潮。"娘娘的声音都染上几分愉悦。
"娘娘,您要放孔明灯吗?可是宫规……"
"嘘,不会有人知道的。那些人都在参加宫宴呢!"娘娘宝贝地拿出孔明灯。
那是市面上最普通的样式,简简单单的用黄纸糊着,没什么特别。
"玉兰,你替我拿着。"娘娘将展开的孔明灯递给我,她则从袖囊中掏出了火折子。
"娘娘,为何您一人回来呢?"
"嗐,我要是让绣儿那群人跟着回来,哪能放上孔明灯啊!"娘娘笑着点燃了灯芯。
一股小小的热浪扑面而来,窜动的火光渐渐升腾,将那一盏小小的孔明灯渲染成了柔和的橙红。
娘娘让我捏着孔明灯的一角,而她,捏着另外一角。
这一团火光在黑夜之中格外明显,足以映亮娘娘的脸庞。
我和娘娘同时放了手,孔明灯左右摇摆了一下,而后缓缓升空。
我呆呆地看着那盏孔明灯。
"玉兰,别光看着,快许愿啊!"娘娘碰了碰我的胳膊。
"噢噢。"
周遭很静,秋天的风也有些发瑟,可我和娘娘的脸颊都有点儿红。
我侧头看娘娘,她深黑的眸子中倒映着孔明灯的影子,红唇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我看娘娘笑了,我也跟着笑。
娘娘转头问我:"玉兰,你许了什么愿啊?"
"奴婢……"我看着娘娘笑,"奴婢希望娘娘能好好的。娘娘好,奴婢也好。"我这般说着,却看到娘娘那眸中有什么东西深沉了一些,而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我的嘴角。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除了笑起来才有的梨涡,什么也没有。
"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娘娘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那盏越飞越高的孔明灯,"往后,你到我房中伺候吧。"
她说完,转身回了屋。华美的宫装随意地拖在砖石地上,出现了不可抚平的褶皱,发髻之上钗环碰撞,仃伶作响,她单薄的身影随着宫门的开合消失不见。
宫墙深深,院中梅树枝丫斑驳的影子倒映在鲜色红墙之上,不远处宫灯中的火光隐隐绰绰,也照得那影子忽明忽暗。
我仰头看天。
那盏孔明灯已经飞得很高了,在幽黑的天色中,只有一点点被夜色包裹着的火光,仿若与星星齐肩。
自那之后,我成了娘娘的贴身婢女。
冬天就这么毫无征北地来了。
第一场雪降下时,院子里的梅树开了花。
满目银装素裹之中,料峭红梅无限生机,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深深皇城之中,竟也能有一方天地这般好看。
娘娘未着红妆,站在梅树下,编成的小辫垂在肩头,红唇贝齿,那英气的眉眼中尽是笑意。
她问我:"玉兰,你喝过梅子酒吗?"
我摇了摇头。
"绣儿,你呢?"
"奴婢也不曾喝过。"
娘娘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扶梅宫里:"那等梅子长出来了,咱们酿酒喝,可好?"
一抔雪从枝头掉了下来,砸在了娘娘的额头上,散成雪粒子,顺着她脸上的轮廓滚了下来。
我和绣儿一惊,忙跑过去看,谁知皆被娘娘用雪球砸了。
娘娘见我们二人的狼狈样儿,靠在梅树上笑得直不起腰,全然不顾肩头落雪。
就这般,我在扶梅宫伺候了娘娘三年。这三年来,扶梅宫仿若一处世外桃源,平淡得不能再平淡。
可便是这样平淡的日子,却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怀以至于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忘不了娘娘,也忘不了宫中那一份难得的温情。
我第一次见到浩浩荡荡的皇辇,是在成乾二十一年的初冬,乌泱泱的人跪了满地。
先帝亲临扶梅宫,对旁的妃嫔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可于娘娘而言,简直是一张催命符。
殿中的争吵声一字不落地涌进我的耳朵。
"柔嫔,这三年来朕扪心自问待你不薄,可你竟……”
“陛下,我有名字,我名唤李晴窗,这‘柔’字……"
"放肆!何人准你同朕顶嘴?又何人准你质疑朕亲赐的封号?从前朕看在你爹忠心的份上不与你计较,可如今,"先帝冷笑了两声,"你爹所做之事形同谋反,他还当朕不知道啊。"
"陛下,我爹一直忠心不二,断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他既然让我入宫,又怎会……怎会……"
"或许,他是为了救他的宝贝女儿啊,谁知道朕那个侄女许了他什么好处。柔嫔,李望背主行径,朕可赐你们一死。
但,朕想让你们亲眼看着,朕与那区区女流之辈,谁输谁赢。哦,还有,你与朕那侄女,认得吧。”
先帝走后,娘娘呆坐了许久。
昏暗的宫室内,只堪堪亮了一盏灯。
娘娘红着眼看我:"玉兰,我爹他……怎么可能会谋反啊!"
"虽然爹爹也不想让我进宫,可李家抗不了旨,我已入宫三年,爹爹又怎会如此行事?"
"那个谋反人到底是谁,会何他会说我与那人认得?"
那晚,娘娘同我说了很多。
她说她入宫之前,在一个庄子里认得许多姑娘,那些人,给了她最为明媚的时光。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一个喜欢看策论的山间孤女,可惜入宫仓促,她还没有来得及教会她更多的功夫。
她说她李家世代忠良,既使她身为女子,既使这世道对女子这般不公,她也不会违背祖训。
她说,若是可以,她定要仗创天涯,惩恶扬善。
那时,我并未听出这是她的临终之言。娘娘死在了那天夜晚。
那样的无声无息,就像那冬天无声无息开放的寒梅。
宫变之后,当今陛下登基。
我见到那个威严的帝王第一眼,便下意识觉得,她便是娘娘口中的那个,喜读策论的山间孤女。
陛下问我,娘娘因何而死。
又问我,可愿意守着扶梅宫,守着娘娘的牌位?
自是愿意的。
伺侯娘娘的那三年,我从未受过一丝责罚,娘娘也从未以"本宫"自居。这是整个皇城中独一份的。
或许,也是我这种生而为奴,却难得拥有一份尊重的幸运。
我继续待在扶梅宫,像成乾末年的那三年间,陪着娘娘,过着平淡的宫中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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