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我们都能好在春天

　　这场手术持续的时间很漫长，从夜深人静一直持续到晨曦初现，仍旧没能宣告结束。

　　“手术中”的红灯亮的越久，周遭的气氛就越充斥着可怖的压抑。阳光透过窗子射进了医院，但却仿佛怎么都无法给这间冰冷的屋子灌输温暖。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显得那么焦灼。一夜未眠的乌旅人终于忍不住，他站起身，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焦虑。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手术门，一遍遍地设想着，如果医生们摇着头从里面出来，那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该会用多么残忍的方式去消化那些悲痛的思绪，将未说出口的旖旎情感抛在时间的尘埃里，让它随风而去。

　　冰织准子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声音哽咽地说：“羊羊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对他太苛刻了……”

　　冰织银次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握紧了妻子的手，给予她无声的安慰。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他知道，是他们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乌旅人说得没错，冰织羊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他们的儿子，然后才是一名运动员。如果不能站在冰织羊的角度，仔细地聆听冰织羊的想法，了解冰织羊的内心，那么他们就是不合格的父母，永远塑造不出一个令他们骄傲的儿子。一想到这，他就懊悔不已，为什么明明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要让资历比他们浅很多的儿子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让他们领悟。

　　“乌君，谢谢你……谢谢你一直这么关心羊羊。”冰织准子突然开口，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感激，“如果羊羊能醒过来，我们一定会好好对他，不再给他那么大的压力……”

　　乌旅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冰织夫妇，眼神中既有愤怒也有同情。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缓缓说道：“叔叔、阿姨，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冰织不仅仅是一个运动员，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他需要爱，需要理解，需要支持，而不是无尽的逼迫和期待。如果你们真的爱他，就请给他一些自由，让他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还有……”乌旅人顿了顿，随后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

　　“给他好好治病。”

　　这句话虽然简短，但掷地有声。冰织夫妇连连点头——乌旅人虽然说话直率且刺耳，却句句在理。有了这次教训，他们绝不能再给他们的羊羊施压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太阳已经爬了老高，医院也进入了全面运转，各个科室都开启了工作模式。冰织夫妇已经耐不住年龄渐长的考验，倚靠着长椅双双入了眠。乌旅人似乎还清醒着，但满眼的疲惫昭示着他的精力将要到了极限。正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终于灭掉，那扇厚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医护人员推着冰织羊的病床走了出来。

　　乌旅人第一个冲了上去，他紧紧盯着冰织羊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大夫，冰织他怎么样了？”

　　是领头的医生回答了乌旅人的话。他虽然戴着口罩，其他人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但乌旅人能够注意到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轻松与愉悦：

　　“手术很成功，冰织同学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只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但他预计还会昏迷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清醒。”

　　听了这句话，乌旅人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瘫在了地上。随行的两名医护人员见状，连忙将他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

　　“羊羊……”与此同时，冰织夫妇听到动静后，几乎同时立刻惊醒了，扑到了冰织羊的床边。冰织准子用结满了厚茧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冰织羊没有温度的脸颊，流着泪呢喃着：“羊羊，你一定要醒过来啊……妈妈再也不会逼你了……妈妈会好好爱你……”冰织银次凝视着儿子安详的睡颜，心如刀绞。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剥削者，是他一手夺走了冰织羊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他在内心发誓，冰织羊醒来后，他要和妻子一起弥补之前对冰织羊的亏欠，对冰织羊好一点，再好一点。

　　冰织羊自杀的消息，不知何时在青年队内不胫而走了——这件事情还是乌旅人在冰织羊死里逃生三天后听说的。

　　兴许是因为前一天太累了，消耗了乌旅人太多精力，那天乌旅人从医院回家之后就病倒了，连续发了三天高烧，粒米未进。他也就顺理成章地错过了三天的训练，等到他第四天回去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有关冰织羊的各种传言俨然是仲春的柳絮满天飞：

　　“听说了吗？冰织自杀了，还是割腕！”

　　“冰织？就是那个一开始教练口中的‘天才前锋’吗？”

　　“是啊，就是他。唉，他今年好像还不到16岁，年纪轻轻的，干嘛这么想不开呢。”

　　“诶你们知道吗？我听说冰织是因为抑郁症自杀的。”

　　“什么抑郁症？他就是想太多了吧？现代人谁没个情绪病，就前几天，我因为数学考试不及格，遭到了我爸妈的混合双打，当时我可emo了，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吗？”

　　“估计是训练成果不显著，坚持不下去了吧，没想到他心理素质这么差。”

　　乌旅人听着这些言论，感觉肺都快气炸了。尽管他发誓他向天借胆，都没有把冰织羊的事情给其他队友吐露一星半点儿，但他不知为何，这种攸关他人生死的大事儿还是走漏了风声。他听着这些队友们轻描淡写的风凉话，霎时火冒三丈，消息源来自谁在他这里已经不重要了。他捏着拳头，对着那些聊得热火朝天的队友一顿爆发式输出：

　　“说够了吗？你们在这里嚼别人舌根有意思吗？一群凡人，不想着提升你们自己的技术，在这里把别人的生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就是你们作为未来国家队预备军的觉悟？”乌旅人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的短处是没法温柔对待平庸的人，因而，他对于他界定的“凡人”说话都不太客气。如今，他这一老毛病又犯了，“恕我直言，冰织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有天赋、最有智慧、最有风骨的球员，你们这些人加起来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还好意思在这里对他评头论足？足球这项运动，需要具备的元素有很多，运气、天赋、实力、身高、体重、触球频率、助跑速度、盘带水平……是，你们是都不差，但是你们差的是品德，是素质，是修养……如果你们没有这种东西，那你们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一向以冷静理智为傲的乌旅人，此刻却仿佛能够听到自己身体里血管爆裂的声音，仿佛连灵魂都在扭曲着、嘎吱作响。那些刚刚还在议论纷纷的长舌队友被乌旅人这么一吼，纷纷吓得安静下来，乌旅人盯着他们的脸，只觉得又肮脏又丑恶。直到教练喝停了乌旅人，并且罚每个参与讨论的球员各做了一百个深蹲，这场风波才算被平息下来——当然，乌旅人也忿忿不平地接受了教练提出的一千字检讨书的惩罚。

　　可冷静下来之后，乌旅人躺在床上复盘今天的表现，却让他陷入了长久的困惑。

　　为什么自己面对冰织羊的事情会如此愤怒与冲动？

　　自打他懂事起，他就非常忌惮让别人参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他的心思很细腻，他会为了普通的事情而感动，会为了普通的事情而受伤，会为了普通的事情而兴高采烈。只是他太善于伪装自己，所以他给人一直都是气质不凡的感觉——从一年前进入青年队后，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评价他的。可今天，或者不如说这几天他的反应，似乎却把自己所思所想在大家面前全部剖白。

　　他在告诉大家，他在意冰织羊，冰织羊是他唯一的软肋。

　　明明小时候被其他小朋友霸凌后都只会偷偷掉眼泪的他，为了冰织羊，却变成了一个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悲伤之情的人。

　　明明素来保持着清高孤傲之感，主动拉远了和其他人心的距离，为了冰织羊，却能够将对他喷涌而出的情感毫不掩饰地透露给那些他八百辈子都不愿意交心的人。

　　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之后，乌旅人觉得自己的内心格外刺挠，他不能保证接下来的行为是否会继续颠覆他带给别人的印象，但他眼下产生了一股无名的力量，驱使他一定要去做一件事——

　　他要再去医院看看冰织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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