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

　　那人穿的虽然是天钧山庄的金色侍卫服，却蒙着脸，一双凤眼狭长妩媚，看向人时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尹陌看到这双眼睛，顿时想起了一个人，暗影阁的四大天字杀手之一，千面狐玉无瑕。

　　没有人知道，玉无瑕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因为她每次出现时，脸上都至少带着三张面具，而且会模仿各种声音，没有人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从何处来，是四大天字杀手中最神秘的一个。

　　尹陌虽然在暗影阁待了十多年，但只见过玉无瑕两面，一次是她在成为银牌杀手的考场上，一次是她与其余三大杀手同时被阁主容五召集之时，每一次她都带着面具，但尹陌对她那双眼睛记得很清楚，绝不会认错。

　　上官昭灵被她按住手臂后，虽然神色不悦，但明显还是忍了下来，冷哼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

　　“能让不可一世的天钧山庄少庄主听话，这人是什么来头？”有人也注意到了大厅中的这一幕，低声向身边的人问道。

　　“除了上官容的左右护法，还有谁能制住这位大小姐，这人身材瘦削，想必就是天钧山庄的右护法疯戏子莫寻了。”一人答道。

　　莫寻，尹陌念着这个名字。

　　疯戏子莫寻和癫和尚无道是上官容的左膀右臂，据说二十多年前便跟着她一起打拼，之后成为天钧山庄的左右护法，有“疯戏癫僧”之称。

　　二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在天钧山庄威望很大，除了庄主上官容、二庄主上官靖、少庄主上官昭灵外，便无人能再指使得动她们。

　　只是莫寻既然已经跟了上官容这么久，今天站在上官昭灵身边的却是玉无瑕，莫非是容五又派出了什么新任务，让玉无瑕假扮成她？

　　连天钧山庄的右护法都能假扮，还没有让上官昭灵发现，一路跟着来到了书剑山庄，这玉无瑕的本事，倒也是不小。

　　看到上官昭灵吃瘪后，施弦满意地一笑，命人将那铁甲车先带下去修好，台下又恢复到之前和和气气的样子，尹陌见该来的人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且又已经快到午时，于是推开一旁的房门，走了进去。

　　金阙楼共有七层，第七层只有一个房间，今天是独属于李逢月的梳妆间。下面的热闹仿佛与她并不处在同一座楼，她端坐在铜镜前，如一尊美丽的神像，任由侍女们在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妆点打扮。

　　平时不施粉黛的时候，尹陌觉得她就已经足够美丽，如今化了妆，换上那一身白色的华服，简直可以说就是自月宫而来的神女。

　　尹陌看着铜镜中的她，不由得想，林景说得不错，似李逢月这般美丽的女子，确实无人可以配得上。

　　“小姐，时间到了，我们该下去了。”一名侍女看了看房中的水漏刻钟，对李逢月说道。

　　“好。”李逢月点了点头，看向镜子时，瞧见尹陌的眼神，问道：“尹陌，你这么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尹陌急忙转过眼神：“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化了妆跟平时有哪些不一样而已。”

　　听到这话，李逢月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尹陌面前，抬头对她笑道：“是吗，透过镜子看不清楚，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顺便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哪些地方没化好。”

　　李逢月比尹陌矮上半个头，此时两人又离得极近，尹陌看着妆容精致的她，一瞬间失神，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跟李逢月，心中怦然一动。

　　那种感觉，就像是久困于地狱的恶鬼，忽然看见了高台之上的神明。

　　“你怎么了？”李逢月见尹陌盯着她半天没动，不由得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开口道。

　　尹陌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的失神，顿时有些窘迫，说道：“没什么，你……很好看。”

　　李逢月脸上露出笑意：“既然你都说好看，那我就信了，我们这就下去吧。”

　　林景在旁边撇撇嘴道：“小姐，我之前就已经说了，你今天的妆绝对是最好的，你还不信，非得她说了才信，依我看啊，你是越来越偏心了。”

　　李逢月听到这话，脸上一红，对林景道：“我只是想让她再看看而已。小景你的手艺我自是相信的，何来偏心一说。”

　　林景嘟了嘟嘴，虽然没有再反驳，但可见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李逢月无奈地摇头一笑，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来到了房里的一个小隔间中。

　　金阙楼每层楼都有这样一个小隔间，只要拉动隔间中的木轮，隔间便会慢慢向下坠落，可以直接从七楼到一楼，对李逢月今日的出场来说，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最合适的。

　　隔间狭窄，最多只能同时四个人下去，尹陌便跟林景还有一个丫鬟跟着李逢月进了隔间，她站在李逢月的身后，鼻间自然而然地闻到熟悉的兰花香味，还有今日多了的脂粉香，手指稍稍上前，便可以触碰到李逢月的衣袖。

　　小小的隔间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木轮长绳交缠在一起向下的嘎吱声，还有几人的呼吸声。

　　尹陌还听见了心跳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咚咚地响着，她听着这声音，连带着身体也觉得有些燥热起来。

　　“嘎吱嘎吱……”木轮的转动声终于停了下来，隔间的门终于打开，清新的空气散去心上的燥热，却也变得嘈杂起来。

　　眼前正是最为热闹的金阙楼一楼，隔间降在了大厅后堂，与前堂隔着重重的帷幕，因此喧闹声虽然近在咫尺，但实际很少有人能看到她们。这样的布置让尹陌想起在雍京见过的戏团，台下的人等着听一出门当户对的好戏，而李逢月，就是他们今日观戏的主角。

　　“月儿，你来了。”李天南看到盛装打扮后的李逢月，满脸含笑，走上前来说道。

　　“父亲。”李逢月对他行了一礼。

　　“嗯，不错，你跟你娘长得是越来越像了，甚至比从前的她还要漂亮，她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欢喜的。”

　　李天南看着李逢月，眼睛渐渐湿润起来，这些年他因为庄中事务很少陪女儿，如今见到李逢月已经长大成人，且又即将定亲，不禁又欣慰又激动。

　　“多谢父亲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李逢月想起这些年的父女之情，眼中也有莹莹泪珠。

　　“罢了，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哭来哭去的做什么。”李天南说着，抹了抹眼中的泪水，“过了今天，你跟江羽这孩子的婚事就正式定下来了，我和江大哥都商量好了，你若愿意，明年的正月十二是个好日子，就让你在那天跟江羽成亲，你看如何？”

　　李逢月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道：“父亲，成亲一事，是否可以再往后缓缓，我……心中还没做好准备。”

　　“月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知道你对江羽或许还未动情，但我看他对你一直很好，而且放眼整个江湖，谁能比他与你更般配？
　　十五年前我犯过的错误，现在绝不会再犯，你姑姑当初若不是执意嫁给所谓的心上人，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我这是为你好。”李天南道。

　　“可是父亲，其实我并无意嫁人，这门婚事，还请您再考虑一下。”李逢月道。

　　“月儿，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在帮你物色未来夫婿的人选了，各方面看下来，江羽是与你最登对的。
　　寒江山庄虽然没有书剑山庄的名气大，但也是四大名庄之一，江羽又是少庄主，你们二人成亲后，两庄便可正式联手，一起对付天钧山庄，加上神机山庄与我们世代交好，我书剑山庄便是三庄之首，再也不用看上官靖的脸色了。你难道希望我们一直被人压一头吗？”李天南道。

　　“我自是不想，但三庄联手，未必就一定要用联姻之法，用其他的办法不一定就行不通……”

　　李逢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天南打断：“你懂什么，两大家族联姻，才是最可靠的。更何况，寒江山庄今天已经带了聘礼来，你难道想让他们在天下群雄前丢面子吗？我这是为你好。”

　　“还有，今天是你十八岁的成人礼，在我们峄城，也是女子及笄之年，可惜你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及笄礼就让你姑姑来办吧。”李天南又道。

　　李逢月见他态度如此坚决，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好点了点头道：“是。”

　　“好，既然时辰已到，那就开始吧。”李天南转过身去，对下人吩咐道。

　　李逢月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了帷幕后的高台，尹陌在台下望着她，就像看着一轮明月缓缓升起。

　　帷幕逐渐拉开，周围喜庆欢快的音乐顿时响了起来，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集中在这一个地方来，一袭白衣的李逢月站在台上，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看每个人，又像是没看任何一个人。

　　见到她登台后，台下顿时议论纷纷，不时发出惊叹声。

　　“李庄主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女儿。”
　　“书剑山庄的少主配寒江山庄的少主，可真是一门登对的好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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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大名庄今日联姻，必成武林大事。”

　　恭维声已经在大厅四处响起，李天南被夸得是满脸喜色，待到大家都夸得差不多时，才挥了挥手笑道：

　　“各位抬爱了，今日是小女逢月的及笄之日，大家都来观礼，就已经是我李某的荣幸了，现在我宣布，及笄礼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后，站在旁边的李云汐便拿起丫鬟们早已备好的白玉梳，开始朝李逢月走近，及笄礼本应是母亲为女儿梳上发髻，李逢月的母亲沈兰兮早已去世，这件事便只能由李天南的亲妹妹李云汐来做。

　　李云汐虽然比李天南小，脸上的皱纹却比李天南还多，尤其是眼角，有着很明显的鱼尾纹，五官虽秀丽端庄，也涂抹上了脂粉，却难掩一种沧桑疲惫之感，脸色也是病弱的苍白，与台下世家大族中养尊处优的贵妇相比，的确是有些不太寻常。

　　有人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低声问道：“这李云汐不是李庄主的亲妹妹吗？怎么看着这么老？至少比李庄主大了十岁的样子。”

　　人群中有个知情的说道：“我听说这李云汐年轻时为了一个药贩子，曾经跟书剑山庄断绝关系，跟那药贩子私奔了，结果那药贩子就是个烂赌鬼，把她带去的钱骗完之后，又跟另一个有钱的年轻寡妇勾搭上了，于是偷偷给她下毒，想把她慢慢毒死，好跟那寡妇在一块。

　　幸好后来这事被李庄主给知道了，不仅把那药贩子和偷情的寡妇一剑砍死，还将她的一双儿女带回庄中抚养，只是那药已经深入她的脾脏，即便是金针圣手解道春，也无法将这毒全都逼出来，所以她就落下了病根，成了如今的模样。”

　　听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几句议论便传了出来：

　　“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错，偏偏私奔去受这罪，也是活该。”
　　“是啊，要不怎么说女人傻呢，几句甜言蜜语就哄走了。”
　　“之前还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呢，看如今混成了什么样子，只怕也是没几年可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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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陌听到这些议论，不由得眉头一皱。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这么一批爱极了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仿佛能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极大的快乐。她快步一跃，朝几人身上忽地点去，几人只感觉像是有一阵风从自己身边飞快飘过，顿时浑身一麻，定在了原地，嘴里也再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因为在这里不好下手，尹陌也不想多给自己惹麻烦，只怕他们的舌头都已经不在了。

　　李逢月看到那几人被尹陌点了哑穴的窘样，脸上虽没有任何表现，心中实则欢喜，对李云汐轻声道：“姑姑不必在意那些人，这些年您受苦了，你放心，只要有我跟父亲在，便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李云汐的眼眶顿时红了起来，刚刚台下的那些话她也听到了，只是因为早已习惯，所以即使伤心，脸上也是麻木的，却未想这个侄女如此体贴，心中一暖，之前的不快也顿时烟消云散。

　　她开始用白玉梳慢慢地梳着李逢月乌黑光滑的长发，将每根发丝都梳得服服帖帖，梳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为她戴上钗冠，插上碧玉发簪：“祝尔及笄礼成，福寿双全，吉祥如意，岁岁平安。”

　　“礼成！”等李云汐说完之后，通报小僮便高声喊道，台下众人纷纷拍掌而鸣，以表庆贺。

　　李天南走上台去，笑道：“好，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前来观礼。今日除了月儿的成人礼外，我还要宣布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诸位在此，也可做个见证，那就是月儿自今日开始，便与寒江山庄的少庄主江羽……”

　　“等等。”

　　李天南的话还没说完，忽地被李逢月出声打断：“父亲，这门婚事，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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