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个黎明

　　第一个黎明

　　如果命里注定要让孟今成为他的妹妹，他们注定要绑在一起，那么他就欣然接受。
　　接受到现在，孟今已经在他毫无察觉时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早已在无数个日夜中潜移默化悄无声息地习惯了托举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家，习惯了成为哥哥的责任，习惯了关心妹妹的一切，包括他觉得她未来不应该在崇港，也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错。

　　而同样，这种改变也发生在孟今的身上，她渐渐放下警惕，尖利的爪牙也伸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扮演的角色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孟煜安没当过哥哥，第一次给孟今当哥哥却当成了弟弟，他从预想当中兄妹关系的制定者，主导者，变成了被动的接受者。
　　譬如很多时刻，他没反驳过孟今对他作出的要求。

　　出车第五天，孟煜安到货站过完磅卸了货，上车返程一看手机上有一通来自孟今的电话，不过他没接到，今天在货站过磅浪费了一会儿时间，平常这个点是他跟大刘吃午饭的点，孟今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跟他通话，这也是她要求的。

　　孟煜安拨过去，那边没人接，到这一天结束也没再给他回。

　　第六天一早，孟煜安把车开回崇港，这一趟给港口运建材挣了六千多，他抽出一半打到孟今卡上，剩下的存到银行，路过菜市场买了点儿新鲜蔬菜和肉回胡同，闭着眼都能猜到孟今这六天吃什么，不是泡面就是清水加酱油醋煮挂面，她会做别的，但贪睡，一到假期就赖床，图省事所以只做这两样。

　　往常一回到家推开门，孟今听见声音总是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蹦到他面前，也不嫌他身上一股让人闻着头疼的烟味机油味，后来还是他用手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严令禁止她做出往他身上跳的动作，这个习惯对她来说貌似有点难改，不过她依旧兴致昂扬，废话连篇。
　　到晚上洗漱睡觉，他们隔着一张窗帘，头朝着同一个方向，或许是面对面侧躺在自己的床上，她那张嘴一张一合能从晚上嘟囔到第二天天亮，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路上谁开车开得多，有没有遇到污蔑他的那个坏蛋司机，在外地有没有遇到地头蛇碰瓷讹人。
　　孟煜安从不回答这些，他告诉她，货车会走省道走国道，上高速下隧道，一路上能看见山河湖海，晚霞美得不要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崇港之外的景色。

　　然后，他会说：“以后等你上了大学，自己有本事能挣钱，到崇港外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儿都比崇港强。”
　　十回有九回她不回答，应该是睡了，剩下那一回调侃他：“哥，你现在说话一股老人味，年轻人不爱听。”

　　但这次，孟煜安拧开家门钥匙，屋里空荡荡。

　　他没给孟今打电话，快十八岁的姑娘，也该有点自己的私人空间了。

　　一直到下午三点，他在家补完觉准备出去跑出租，才接到孟今打来的电话。

　　“哥！我昨天忘了回你，你走到哪儿了？是今天下午回来吗？”
　　孟煜安说：“早上就到了，这回卸车比较快。”
　　“那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呀！”声线扬着，似乎能顺着电话线看到她跳脚的模样。

　　正想回话，孟煜安就听见话筒那边有人喊了句：“孟今快过来！要开始了！ ”
　　声音听着挺耳熟，是个男生。他一瞬想到她学校门口跟她站一块儿那个。
　　果然是到青春期了啊。

　　孟今紧跟着就说：“我跟同学在一块儿，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回去啦，咱们吃凉皮行吗？我还想吃你拌的苦瓜，对了，再拌个西红柿吧，别放太多糖。”
　　孟煜安：“……你别回来了。”

　　挂断电话，孟今小跑着回到楼里，站到周谨帆前头，“谢谢啊。”
　　他低头凑近，小声说：“你简历呢？人家得查简历。”
　　孟今扬扬手里的A4纸。
　　周谨帆看呆了，没想到在这儿上暑假课补习能碰见孟今面试老师，“这能行吗？咱连高中毕业证都还没有。”
　　孟今同他窃窃私语：“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行不行的先进去再说，你快去上课吧。”
　　“我一个半小时就下课，待会儿一起吃个晚饭？”他补充，“我叫姚矜菡也出来。”
　　孟今面露难色，“今天不行哦，我得回家。”
　　周谨帆说：“那下次！咱们群里商量？”
　　“行，不过我可能不经常上线。”
　　“没事儿，等你上线了再回。”

　　大城市教育水平比较“超前”，崇港没限制学生课外上补习班，小机构入职很宽松，对兼职老师查得更不严，没有教资也可以，面试基本就是做一套中考试卷再加上试讲和面谈，过了就能接课，因为暑假这段时间是机构最缺老师的时候，也是最能挣钱的时候，孟今这些天已经面试了一家机构的初中数学兼职老师，幸运的是过了，今天来的是第二家。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道德，但孟今的中考成绩完全真实，在做题上从不弄虚作假，她严重偏科，英语每次都拖后腿，但数理化次次能拿班里前三，初中数学对她这个高中生来说还是比较简单的，况且暑假补习也基本都是给初二学生先修初三。

　　她不能把所有担子都压在孟煜安身上，他哪里像是22岁的人呢？
　　从前太小没能力，但现在长大了，也有时间和精力，这两天站在面试的教室，看着和她同时面试的这些二十几岁的大学生，就更能确定这一点。
　　这个社会已经把她的哥哥磨平了棱角，让他变得麻木又疲惫，他身边的一切压力让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张扬。
　　她觉得她离孟煜安越来越远。

　　傍晚五点，第二家机构的面试也通过了，孟今风风火火跑回家，胡同已经有了饭菜香，她打开家门，看见孟煜安弯腰切西红柿的背影，人未到，声音先到：“哥！”
　　孟煜安放下刀，刚转身，孟今一下跳他身上，忘记了他曾经说过不要往他身上跳。

　　而孟煜安此刻也忘记了他自己曾经说的话，手上都是水珠和西红柿汁，两只手张开着举在半空，像朝她投降。

　　没有支撑力，孟今慢慢滑下来站到地面，但手臂还是圈起来赖着他。

　　因为烦恼妹妹正在经历青春期而产生的一丝心不在焉被她身体的重量以及这个亲昵的动作填满，孟煜安的心口立刻畅快，这才要笑不笑地垂眸告诉她：“赶紧松手。”
　　孟今犯了选择性耳聋，“我跟你说！咱们隔壁那大爷……”

　　孟煜安真服了，低下头从她臂弯里钻出去，接着去切西红柿。
　　他切一块她吃一块，吃也堵不上那张嘴，孟煜安“啧”了声，嫌她麻烦，话还没说，她突然闭上嘴，钻进自己屋然后又朝厕所跑了，快得他都没反应过来。

　　屋里眨眼间安静下来。
　　孟煜安收回目光，好像迟钝地懂了。

　　例假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孟今生理期向来不准，因为小时候营养跟不上，初潮来得也晚，第一次来月经是13岁的冬天，上学的时候觉得身体不对劲，放学发现裤子都是血，登时就浑身发抖。
　　袁丽桦去世前没有教过她这些生理知识，可能也不好意思说，而且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也很少来例假，孟今从没看到过家里有卫生巾这种东西。在学校里，女同学们来例假上厕所也只会把卫生巾藏在袖子里，羞于让别人知道。那时她对例假的了解几乎等于0。

　　当晚孟煜安回家，看见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还问怎么了。
　　她一开始不吭声，后来支支吾吾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她都把“我有事”写脸上了，孟煜安那会儿正是脾气暴躁的时候，也没耐心仔细问，“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被吼了，孟今才在尴尬难堪和不知所措中哭着说：“哥哥，我要死了。”

　　生理知识太贫瘠，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伤心欲绝，结果孟煜安反应过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教一个女生怎么去用卫生巾。
　　所以他是真正意义上看着孟今长大的人，也见证了孟今太多重要的时刻。

　　她的凉皮和凉拌苦瓜凉拌西红柿被孟煜安剥夺，无声换成了温热的小米粥配包子，不过她没提出抗议，尽管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但每到这些时刻，她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小时候身体底子没打好，来例假第一天是孟今最痛苦的时候，小腹坠痛，像被人撕扯着，也不敢侧身，只能老老实实平躺，睡也睡不着。
　　窗帘忽然被撩起一个角，孟煜安灌了一个热水袋递给她，“别嫌热不盖被子，至少把肚子盖上。”

　　他静静伸着手等待孟今接，结果她连暖水袋和手一块接过来，他的身体被那股小小的力道拽向前，指尖按住柔软的肚子，像被烫到一样惊醒，紧跟着就是手足无措。

　　他收回手，明白自己这个状态不对，有什么可手足无措？
　　这是他的妹妹，又不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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