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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话别了老许,三言两语向路人问明方向,赶到目的地时,通津门方圆二、三里已被前来迎菩萨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不仅平头百姓,就连城北一带的商家、摊贩也纷纷聚集过来,打算蹭一蹭吉祥气。
于霁被拥堵在最外围,尽力踮起脚尖也只看得见人头如同开锅的饺子此起彼伏。任他上蹿下跳,面前的人墙仍然铁桶一般牢不可破,一番努力过后,不由得泄了口气,小声吐槽:“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破除封建迷信这么重要了…”
左右他也并不真的很好奇那在和尚当中混迹的道士,装模作样长吁短叹一阵,就要打道回府。
不料转身之际,长街之上倏地狂风大作,掀得枝头的明灯彩绸也胡乱飞舞。人潮尽头,通津门下正缓缓走来一列人,经幡开道,力士压阵,队伍中央飘着一乘轿辇。纱帘挑起,朦胧灯火映照下,座中人衣羽衣、着冠巾,笑容和善,问道:“相逢即是有缘,这位青衣的小兄弟,何故来复去?”
语甫落,于霁后退的脚步猛然一顿,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顿觉一阵恶寒——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纷纷调转向他,凶狠目光紧紧攫住他的四肢,有如猛兽恶鬼,要将猎物剥皮拆骨,囫囵吞下肚。
前有龙潭,后遇虎穴,于霁被夹在当中进退两难,抬头迎上道人略带深意的注视,用力扯扯僵硬的嘴角,生生挤出一个十足勉强的笑:“热闹已经看完了,我家还有门禁,再不回去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灰衣道人闻言,眼中笑意更盛,锲而不舍地劝诱道:“□□、有信、有愿之人,我观小兄弟天庭饱满、双目澄明,乃是福缘深厚之相,何不来听一听道人讲经?若有难处,道人可代为出面,向令尊秉明情况。”
言谈间,轿中人倾身向前。于霁顿觉异香拂面,熏得他一时也有些头昏脑涨,心旌摇曳。
可他只恍惚了一瞬,就被心口突如其来的抽痛拉回了神智。眼底一闪而过一线清明,很快又被主人掩藏在更深处,随即刻意作出一副痴迷的样子,顺从呢喃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才说罢,于霁只感两道锐利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令人如坐针毡,即便数九寒冬,仍然爬了满背冷汗。
不知过去多久,那道人双目微眯,终于收起释出的威势,广袖一拂,留下句“半盏茶后城北黄府恭候大驾”。
紧接着,梵铃乍响,云停风歇后再不见经幡力士的踪影,左右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同“幸运儿”搭起话来——姓甚名谁、年齿几何、家住何处,细致得活像查户口。只可惜你一言我一语的热络攻不破用傻笑垒起的城门,男女老少见他始终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德行,只好放弃无用功,一哄而散。
侥幸“虎口”逃生,于霁摸索着找到个背风的角落,倚着墙慢慢蹲下身,一时没有作声。
半晌,还被香气包裹着似的手终于不再颤动,他抬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正要询问,不想被系统的解说抢在了前头:“是迷心,沅水一脉妖族独有的咒术,能让中术者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可是他身上没有妖气,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啊?反倒是给他抬轿那些人,眼神呆滞,脸白得像纸,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
“问题出在他腰上的香包……”系统话音一顿,语气里罕见地带上几分郑重其事,“这不是宿主一个人能应付的东西,请尽快返回客栈。”
“这话你怎么不早说?”于霁问得咬牙切齿,转眼又朝迎向自己的妇人露出虚弱的微笑:“大娘劳驾,外地人对这儿不熟悉,请问去黄府的路怎么走?”
他有意把嗓门放得很大,力求能让声音传遍所在的长街。周遭不知何时围将上来的行人如同得了正确指令,纷纷停下脚步,眼中猩红的凶光渐渐消退,面上的神情却并不是欣慰或赞许——反而有些功亏一篑的遗憾。
于霁一面紧跟着引路的妇人,一面欲哭无泪:“我怎么觉得我像块掉到地上的肉……这地方怎么着也能算小康了吧,应该不讲究什么三秒之内捡起来还能吃吧?”
或许是真到了危急关头,系统没了插科打诨的闲心,一径催促道:“请宿主尽快返回客栈。”
前狼后虎,脑子里还住着个不管事的,于霁一听那把毫无起伏的电子音就气不打一处来。余光扫过街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陌生人,尽管心知对方并不能窥探自己脑中的抱怨,还是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别催了!就现在这个狗都在监视我的架势,想让我尽快摸回存档点,你倒是尽一尽系统的职责来点金手指……”
狗?
话没说完,思绪猛然一断,他稍稍歪了歪头,“咱们进城以后……听见过狗叫吗?”
然而不及细想,走在前头的妇人已停下脚步,嘴角微微勾起,瞪着一双毫无笑意的眼道:“小兄弟,你朝前再走几步就是黄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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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教此番前来溪山布道,摆出的阵仗着实不小。于霁到达时,凭空拔地而起的高台下已经人满为患,攒动的人头宛如春汛时分的潮浪,层层叠叠翻涌。高台中央的梅道人分明头戴莲冠、手持拂尘,偏偏又结跏趺坐,口诵弥陀。细长的眼上吊着双快要飞进两鬓的眉,贴着消瘦的脸,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他与众人说法,说我空法空空空。闻者如聆妙音、如获至宝,便不顾对方所说是否佶屈聱牙,一味地如痴如醉,仿佛陷在极为玄妙的境界当中。
不知过去多久,一卷经书诵罢,高高在上的白面道士缓缓吐出口黑雾,漠然扫视着脚边的蒙昧众生,并没有马上离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爱上这样的感觉——众生低贱如草芥蜉蝣,独独他坐卧云端,就连诸天神佛也被踩在脚下。
梅道人的出身实在称不上显赫。如果把东云州境内的宗门比作海,那么永湖碧水宗就是里头的一朵浪花。而梅道人,则是无数浪花中最不起眼的一滴水。他曾经是碧水宗的外门弟子,因为屡屡触犯戒律被逐出师门。几年后,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机缘,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救苦救难的檀教四尊者,大摇大摆登堂入室,要与碧水宗主坐而论道。
然而后者早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气绝身亡,这场比试只能不了了之。
尽管此事在永湖一带总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即他自知不敌昔日师长,使出一些鬼蜮伎俩,令自己不战而胜,他却并不很在乎,也从不驱遣麾下的金刚力士施以惩戒。
这样成王败寇的大争之世,若是再容不下弱者的自欺欺人,岂非太过残忍?
梅道人想着这些往事,情不自禁地又看向人群中似曾相识的眼睛。
他不止一次地邂逅过那双眼睛,在暗无天日的密室内、在涛澜汹涌的厄海下、在永湖拥挤的人潮中。那么黑、那么沉,仿佛遂古之初不辨昏昼的寂寞,却也亮得如天地间升起的第一簇火。
梅道人看在眼里,只觉得丹田内火焚一般疼痛,令他恨不能立刻剜出那对涣散的琉璃珠入药,以平息那团纠缠不休的灼热。
倏忽间狂风四起,扫得高台上的人影愈□□缈,随即竟化作一股淡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人群一片哗然,交口赞叹眼前玄之又玄的神迹。尔后更是口称“菩萨”,纷纷向空无一人的高处叩首拜倒。
混乱之际,谁也没有发觉本该与他们一同朝拜的青衣青年正不动声色的向后退去,汇入了身后的无边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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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霁快步穿行在夜色下。
四下无人,空旷之中,“哒哒”的脚步声映衬得月色愈发凄清,照着他无头苍蝇一般,在面目相似的幽深小巷横冲直撞。
就在不久前,梅道人还在用他那与刻薄面貌很不相符的温和嗓音,将迷心的效力散布得更远。聆听的信众陶醉其中,为了不过分引人注目,于霁只能假作合群,嘴里胡乱念着二十四字真言权当护身。
说来也怪,他念到自由平等、公平法治时,心头无端恍惚,好似有所感悟,双膝也随之失去支撑。眼见真要在声浪汇成的漆黑河水中随波逐流,脑内骤然一阵针扎似的痛,刺得他眼前发黑,终于货真价实地扑倒在地。
脑中耳畔环绕着与系统截然不同的尖锐提示:“能量不足,警告!”
心烦意乱中,他抬起头来,恰好目睹梅道人被吹散在冷风里。
失去系统的协助,他只能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原路返回。
可说不清是这小镇有意和他作对,亦或是离去的梅道人使出了什么手段,原本直来直往的归途平白多出许多岔路,宛如参天巨木错综的根系,不知会把人引向什么未知的所在。
第三次撞见正对着巷口那块题着“溪山风月”的匾额时,于霁猛然刹住脚步,深吸口气勉强安抚住跳动不止的心脏,提气旋身,兔起鹘落之间,燕子似的掠进灯影深处。行动间吹起香风淡淡,拂得倚栏说笑的姑娘衣袖轻轻摇曳。
着杏粉衫子的女人打了个寒颤,疑惑道:“哪儿来的一阵妖风?”
一旁蓝裙的同伴似乎全未察觉,拈着手帕一甩,嗔怪道:“再说这晦气的话,当心妈妈绞了你的舌头。”
原来是座红楼。
按照老许的说法,溪山镇不设宵禁,因而三更天里在街上撞见朝歌夜弦的浪荡子再寻常不过。然而眼下,这座镇上唯一的欢乐场却是门可罗雀,公子王孙不见踪影,只有零星几个平康娘子,或坐或站,面上看不见待客时熨帖的笑,很懒散的样子。
于霁掩着口鼻,一面留心着楼下的动静,一面轻手轻脚地在厢房之间周旋。可惜的是,这些房中的桌椅、窗台上都积着层薄灰,与楼内冷清的境况很是相配,并不是他正在寻找的目标。
正一筹莫展,忽听入口处一阵喧哗。于霁推门的动作一滞,不及反应,脚步声已然向他所在的二楼逼近。随之而来的,是鸨母尖利的笑声、歌女们此起彼伏的恭维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道人不过借宿一宿,不必如此麻烦。”
鸨母领着两个“女儿”紧追着梅道人,一叠声喊着“菩萨”。后者回过身笑得谦和:“檀越盛情,却之不恭。道人愿为两位卜上一卦,算作……回报吧。”
电光石火间,心下已做出决断。于霁闪入走廊尽头房门虚掩的客房,藏身那台深红的大木柜中。但他才掩上柜门,浑身的汗毛立时竖了起来。
他感觉到一个人的呼吸声,慢而细,甚至没有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出现丝毫紊乱。
心念电转,剑指一并,正待动作,即将运转的灵力不意竟湮灭在第三者结着薄茧的掌中。紧随其后是一句温热的耳语:“勿动。”
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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