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徒[星际]

　　13
　　文满星当夜睡得很不好。

　　他梦到了一只狗。
　　是一只脏兮兮的狗。长毛打绺，长得奇丑，还特别贼。小时候经常偷他的东西吃。

　　梦里的文满星很不高兴，但他不会说的。他只会沉默着，把盘子里剩下的豆子一把塞进嘴里，嚼也不嚼，飞速吃掉。

　　他是一条贱命，然而却长了副娇贵的肠胃。食物只要不够软，不细嚼慢咽，吃下去必定胃痛。
　　他总以为自己的身体会习惯，毕竟人人都是这样的。被环境改变，脾胃、谈吐、思维都会逐渐适应自己的出身，变成自己应该有的模样。
　　可一直到文满星长大，他也没磨砺出一副铁胃肠。

　　但人总要适应，于是他另辟蹊径，学会了忍耐痛苦。
　　他学会了忍耐痛苦，但并不感激痛苦，也不打算适应痛苦。
　　令人有些吃惊，文满星活得这么憋屈，处在马斯洛需求理论【注】的最底层，居然还对“痛苦”有一番哲学的思考体悟，可能天生是个人才。

　　但人才不通人情，在孤儿署的长餐桌上，他怨怼地瞪了那抢他餐的狗一眼。

　　来孤儿署看孩子的夫妇们都是淑女和绅士，本来见他玉雪可爱，都有意收养。

　　文满星从小就生了一副好模样，肤色洁白，牙齿整齐。穿着小西装，敛目坐在桌上的时候，就像个文雅知礼的小少爷。
　　好像天生无忧无愁。

　　这怨恨的一眼与他带给人的想象反差太大，让收养者们更加不安。

　　“这眼神不该属于一个孩子，”他们说，“他的心里能有美好的地方吗？”
　　“不懂得怜悯弱小，没有一点分享的意识。”
　　“他需要一些教导，学会感恩。”

　　文满星闻言头也不抬，甩手把勺子一扔。金属勺子撞在桌子上，发出“当啷”一声。
　　他噌一把推开椅子，愤然离席。
　　孤儿署长在身后警告他：“文！你的规矩呢？回来！！”
　　署长身旁的孩子被怒音吓到了，张大嘴，嚎啕大哭。
　　署长又赶忙去捂他的嘴巴：“别哭了，伯格登……”
　　“文，快给我回来！”

　　文满星却充耳不闻。
　　他边走边抬手，把勒得死紧的领结解开，用力甩了出去。

　　餐厅一片哗然：“真无礼啊！”
　　人们终于失望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那只肮脏的狗拖着尾巴，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挑衅地看向他。
　　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文满星睁开眼，醒了。
　　一只大狗正伸着脑袋，好奇地在他头顶打量着。

　　文满星瞳孔微缩，立刻撑着手臂翻了个身——狗的口水险些滴在他脸上。

　　什么情况？
　　文满星揉了揉太阳穴，缓过神，想起来自己在哪，终于起了身。
　　他左右环顾，发现白汀已经离开，被子甚至叠起来了。
　　昨晚白汀躺下之后，很快就睡着了。文满星当时想了想，把地铺铺得大了点，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也睡了。

　　文满星看着那豆腐块一样的被子，觉得有些稀奇，这被子怎么叠得跟经过专业训练似的？
　　做神使还需要接受军事训练吗……

　　狗见他出神，试探地舔了他一口。软乎乎的舌头上有细细的倒刺，很热。

　　文满星把它的大脑袋推开，洗漱了一把，起身下楼。

　　拉莫和约夫正在楼下吃饭。拉莫握着勺子，自己和自己生闷气。因为他手臂受伤，手抖到几次拿不稳饭勺。约夫在一旁，担心地望着他。

　　白汀坐在一旁，正在看报纸。

　　文满星打了个招呼，坐下默默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材料不明的糊糊，想也不想塞进嘴里。

　　刚吃没多久，铁制楼梯响起“嗵嗵嗵”的声音，迅速地滚下一团黑毛。
　　是那只十分自来熟的狗。
　　狗闻到了饭香，激动地在一楼来回打圈，跑来跑去。
　　然后准确地停在了文满星脚下。

　　它摇着尾巴，两个前爪迅速伸出，握住他躲闪不及的右腿，狗眼巴巴地望着。
　　看来是预谋已久！

　　文满星和它面对面，僵持了十秒钟。
　　这是一只混了伯恩山血统的狗，有一双豆豆眉，呈现圆圆的棕色，眼睛乌溜溜，狗爪子奇大，扒着人一脸无辜。
　　狗品相很好，如果当宠物卖能拿个好价钱。因为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

　　可文满星心硬如铁。
　　他对人的耐心有限，只分两种，不是被形势所迫，就是极力挤出来的。
　　这么多年来，他维持了良好的社会化表现。但没必要的时候，对没必要的人，文满星向来吝啬耐心，何况对狗。
　　拨开它往自己手臂探的爪子，文满星低声警告道：“不许。”

　　一旁的白汀看完了报纸，放下印着《联邦新动作？是否与帝国重修旧好？！》标题的油印刊，心平气和地看文满星和狗斗法。

　　青年人硬邦邦地同狗讲完了话，突然想起来，自己如今可不是在孤儿署。
　　他有些茫然地拧起长眉，心想：不对，还有别人呢。

　　文满星慢慢地坐下，自己低头咕哝了句责备的话。
　　我是怎么了，梦到一点从前的事情，居然会忘乎所以。
　　难道是离开了高压的庇特律环境，自己放松了？
　　他默默地调整了下呼吸。

　　【这是你之前捡的狗？】系统问，【长这么大了？】
　　【长这么大，得吃多少饭？】
　　【你给它倒这么点，够它吃吗？】
　　聒噪得很。

　　文满星低下头，看狗正埋头苦吃。
　　他无聊至极，伸出手，弹了弹那个奶油色的尾巴尖，又轻轻摸了摸。

　　狗停下来，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哼唧了两声，又埋下头吃起来。
　　文满星：“……”

　　另外一边，拉莫和约夫起了点争执。
　　拉莫非要自己用手舀汤水，然而臂力不济，终于弄脏了衣服。
　　约夫大惊小怪，惊呼着要帮他，拉莫却嫌丢人不肯让他喂。
　　两人一时起了口角。

　　文满星揉了揉眉毛，觉得昨晚可能没睡好，耳鸣又加重了。

　　“行了，别吵了，”白汀起身，敲敲桌子，“病人先养伤。”
　　然后对文满星道：“阿星，你和我出去。”
　　文满星巴不得解脱，留下来还得劝架，忙不迭点点头。

　　两人走出大门时，文满星才发现附近屏蔽场的范围颇大。
　　场内涵盖了一部分丛林。因为声波装置的存在，其中并无恼人的昆虫，但细草蔓蔓，葛罗纠缠，不熟悉的人在其中走动也要十分小心，注意别被树根绊倒。

　　白汀道：“今天早上没有别的材料，约夫他们用饲养液糊弄了一顿，现在得出来找找别的。”
　　饲养液，听这名字不是人吃的。文满星开始思考，这实验室以前是养什么的。

　　白汀看他出神，以为他是不能接受饲养液，笑道：“以后不会让你吃这些了。”
　　文满星摇摇头，表示没事：“只要能吃的，我都不挑。”
　　“真好养活。”白汀心说。

　　他看了这乌发灰眸的青年人一眼，想起他昨晚蜷起身体抽冷气的样子。
　　他在梦里只叫了一声“痛”，后来就不再说话了。

　　白汀以为今早他会神色恹恹，没想到文满星却表现得同平时一样。
　　这让他有些惊奇。

　　白汀心想：难道是那个经常说话的“机械音”给他治好了？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他知道文满星申请了200支镇痛剂，还以为他是哪个昏了头的瘾君子。
　　对镇痛剂成瘾的情况很少见，但不是没有。白汀从前见过受伤的帝国士兵，他们无法忍受肢体的疼痛，伤好后也离不开药剂依赖，最后发展成终身躺在医疗舱里，成为废人。

　　在晨祷堂看见休克的文满星时，他出于很私人的原因救了他。
　　这么年轻，居然有镇痛依赖，白汀单纯好奇他经历了什么。

　　庇特律的科技低于星际平均水平，很不够用。但在医疗方面，却拥有高级微处理器，可以检测血流中的微量药物成分。
　　处理器显示，文满星体内没有镇痛药物，只有一部分生物电紊乱的症状。

　　没有成瘾依赖，那他申请这么高的剂量做什么？
　　一般来说，只有一种解释：这个年轻人是故意的。
　　出于某种目的，他在吸引宗教署的注意。

　　这是个聪明、漂亮、对权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白汀自觉心如死灰，对这么热切进取的灵魂，总忍不住敬而远之。他打算在人醒之后，就把文送回去。

　　可让他惊讶的是，在文昏迷期间，护卫队向他上报：他们在文满星居所里发现了一只狗。
　　是走丢的伯恩山品种，正躺在他床上呼呼大睡。

　　哦，原来是个嘴硬心软的。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或许并不如他所想一般，汲汲于名利。

　　等文满星一醒过来，白汀就发现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那时候，白汀又听见了那阵机械音。
　　他确认了，自己之前听见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而是确确实实存在于文体内，和文对着话。

　　【别忘了你的任务！】机械音说。
　　紧接着它一顿痛骂，白汀不动声色地听完。搞明白了。
　　这个年轻人的大脑里，有一个内置“系统”，常常给他布置任务，提要求。
　　而且，那些任务听起来全不是好事。

　　而机械音似乎意识不到，自己能被第三人听见，经常嚷嚷着要惩罚文。

　　后来有一次，白汀与文满星擦肩而过时，听到机械音说：【背叛白神使，搅乱神坛，这就是你要做的。】

　　白汀听不见文满星的心声，只知道机械音对他当时的回答十分满意。

　　*
　　文满星对此浑然不知，他正忙着鉴别树丛里能吃的品种。
　　在药剂所里，他没事干的时候，就阅读药剂书刊。
　　庇特律禁止文学和艺术进入城邦，唯恐居民思想被人玷污。但科技类书籍却是例外，因为它们客观、中正，没有立场。
　　对于庇特律的禁令，文满星私下里没法苟同，但对科技类书籍的态度却很相似。

　　他喜欢看书。
　　从前，连纸头上的字他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因为记忆力颇佳，他闲时翻看也记住了不少知识点。
　　“这个，这个，还有最远的淡紫色块茎，都可以吃。”文满星指了指，生怕白汀看不清，手扶在树干上，身体往前倾。
　　不料所触滑腻，他整个人一歪。

　　白汀扶了他一把：“别摔了。”
　　他感觉到手下的肌肉微微地僵硬了一下，又迅速地放松，假装自己从来没有紧张过。
　　白汀心想：“这么敏感？”
　　第二个想法是：我很吓人吗？

　　白汀掂量了下自己的名声，觉得他可能是有些吓人。

　　这一个晃神，文满星已经动作迅速地采摘了许多根茎。
　　“都是可以吃的。”

　　白汀夸他：“不错，你认得可食用植物。”
　　他仔细观察文的表情，发现他那种害羞、困窘的状态又消失了。
　　简单来说，就是那团孩子气不见了。好像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文满星才会露出脆弱、惶恐、不满的表情。

　　文满星微微一笑，十分有风度道：“哪里，大人，多亏您的栽培，这些旁门左道的知识都是在药剂所学的。”
　　他见缝插针地表了个忠心：“您对我的提拔之恩，没齿难忘。”
　　“无论庇特律的未来如何，您始终是我的……”
　　文满星想了想，开始纠结起用词——
　　领导？不好，太庸俗。
　　主人？不好，他觉得白汀不喜欢。
　　朋友？也不好，他怕白汀觉得自己以下犯上。一厢情愿的平等可不是平等。
　　……
　　他又卡了壳，长眉微拧，思索起合适的用词。

　　白汀拍拍他的肩膀：“昨天说了，我们和他俩是一样的。”

　　他俩是谁？
　　哦，是拉莫和约夫。

　　文满星眨眨眼，等下，不对……

　　“……”饶是他善于机变，口舌一贯伶俐，此时也舌头打结。
　　“什么意思？”他心想，“难道白神使，这是——”
　　“他是在调戏我吗？”

　　白汀却一脸正直，淡然地看着他：“你年纪比我小，叫我一声哥，不算占你便宜。”
　　他取过文满星手里的植物：“还是你觉得，我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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