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告白

　　毛晓毅这两天过得不好，周五上午，要债公司又来堵门了。这次没再拨油漆，毕竟上次那些漆还在呢，被来往没看清的人踩得到处都是。敲了好半天门，“项语，开门，我们聊聊还钱的问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躲也没用。”

　　说是敲门，跟撞没两样。毛晓毅在家听得一清二楚。他想打电话通知项语让他报警，可是两人没交换过联系方式。他也不能直接报警，那样警察来了他就得出去，还得去派出局，他不能。只要他不出去找那些人，就没有任何事情，可是毛晓毅心里十分紧张焦虑，噪音，以及噪音所包含的恐吓，他在家里转了两圈后戴上耳机放哈里波特，强迫自已去魔法世界里。不知道那些人走没走，反正他晚上七点开始直播的时候，外面没声了。

　　结果周六下午又来了，项语依旧不在家。

　　毛晓毅感觉自已神经衰弱了，他开始思考欠了多少钱，他有的话帮忙还了得了。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得搬家，可搬家不是他能做到的事啊。

　　晚上他下楼扔了垃圾，老规矩，绕小区转了一圈回到小广场坐在秋千上抑头看夜空，长头发顺直的垂下荡来荡去。

　　“美女。”

　　这个时间小区里没有任何人，至少毛晓毅没刚刚没看到，所以突然出现的声音才格外吓人。

　　旁边的秋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男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比毛晓毅胖几斤，眼睛特别亮，正盯着他看。他坐也坐不住，动也动不了，不知如何应对。

　　对方只上下一眼便打量清楚，“啊，是小伙子呀，你头发这么长，留了几年？”

　　毛晓毅不出声，盯着对方的眼神十分警惕，不，比警惕还要多，就像田鼠遇到了蛇，那是生死的瞬间。

　　“别害怕，不是坏人，我是律师，可以帮助你解决很多麻烦，比如信用卡拖欠还不上，可以交给我处理，假如你需要的话。”
　　毛晓毅可以听出来，对方的声音在尽量放柔放慢，甚至像闪电那样极其缓慢的递过来一张名片。

　　名片的姓名写着：李蕾。

　　毛晓毅也像闪电那样极其缓慢的接了过来。

　　“谢谢。”

　　李蕾明快的说：“我也住这儿，大家都是邻居，不客气。”

　　毛晓毅低头看名片，正面反面都认真看了一遍，业务范围第一条就是处理债务。

　　“加个微信？”

　　毛晓毅想了想摇头拒绝。

　　李蕾面色不变，“行，那再见。”便扭头走了。

　　毛晓毅觉得自已是不是太直接了，应该解释一下的。但是解释什么呢？啊，我不交朋友，因为我有朋友。

　　正想着，又有一个人走过来，脚步沉重，这次动静大，他听见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毛晓毅立马起身想要离开，下一秒却定在那里。

　　项语晃晃悠悠坐到李蕾刚刚坐的那个秋千上，他握住秋千的铁链，凉凉的正舒服，把整张脸贴上去。这时深夜的凉意升起，过了一会儿，感觉身体不那么燥热了，才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晓毅呀，还没睡。”

　　项语是坐地铁回来的，中间睡着了，被人叫醒。

　　毛晓毅闻到项语身上的酒味，看他醉成这样，在想自已悄悄回去还是等一等叫醒他一起。

　　“项语哥，你喝醉了吗？”毛晓毅小心翼翼地问。

　　“……嗯。”

　　“要不要吃解酒药？”

　　“不用。”

　　这个声音似乎自带着过量的确定性，毛晓毅相信了。

　　“这个人说他是律师，能帮忙处理债务，你要不要联系一下看看。”

　　项语接过名片扫了一眼，“不用，都不靠谱，骗子。”

　　“他说他住这个小区的，刚才我看他进了6栋，到现在也没出来，应该不是骗子……”毛晓毅顿了顿又说：“这两天那些人又来找你了。”

　　“他们找你麻烦了？”项语问。

　　“没有。”

　　项语又清醒了两分，他知道有些人没下限，什么事都干，但是这事儿不关毛晓毅任何干系，他不能受半点牵连。

　　“行，我尽快处理，要是他们欺负你了，要告诉我。”

　　毛晓毅的大脑停了一瞬，这句话好像是电视剧、电影、小说里会出现的，他用力眨了眨眼，自已可不是什么故事里的主角，不会有人对自已说这样的话。他告诉自已别想有的没的，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一句客气的话，就像“你好”“再见”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对，就是这样。

　　项语一早醒来，感觉还行，头不疼，胃也不难受，就是感觉胃里空得发慌。昨天酒喝到一半就醉了，他一直用意念撑着直到回家，可见人的意念是强大的。

　　起来洗漱完先做了一个手抓饼，加了两个鸡蛋，站在灶台前几口下肚，一扫酒后颓势，打开电视放着新闻当背景音，一口气把脏衣服洗了，拖地擦桌子收拾一番。项语周末基本都会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他喜欢干这些事，比起动脑子他更喜欢单纯的体力劳动，干活儿的时候就是大脑放空休息的时候。如果这时候家里有人，就会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干活机器，所过之处，焕然一新。

　　项语拎着垃圾打开门，刚因干活带来的愉悦感而微微翘起来的嘴角立马放下去了。

　　门外一片狼藉，因为那些泼在门上的油漆还在，地上铺了两件不要的旧衣服，油漆被晾了几天而半干不半的，刺鼻的气味倒是散去不少。

　　项语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遇到毛晓毅，催债的这几天又来堵门。

　　今天得解决这件事。

　　项语把垃圾袋放在门外，去找毛晓毅给他的那张名片。包里没有，终于在洗过的裤兜里翻出来，名片完全湿了，卷成一团，项语小心翼翼的展开，名字大约是李雷，电话号码有两个数字不确定，试着拨了两次猜对了，与李雷约在上午十点在楼下健身小广场见面聊。

　　项语一身运动服，李雷一身正装，两人各坐一个秋千，项语接过李雷的名片，原来名字是李蕾，民胜律所的律师，服务范围包括债务优化，经济纠纷，房产纠纷，遗产继承等，他边看边用手机搜索这个公司的信息，成立于1999年，注册资本1000万，没有自身风险，没有关联风险，没有负面新闻。

　　项语仔细看了一遍，才抬起头来，“李律师，我这边有三十几万的负债，目前是每个月还，还不上，要账公司现在来我家暴力要债。”

　　李蕾点头，“详细说说都在哪些平台各贷了多少，你现在的月收入是多少，能用于还款有多少。”

　　项语一共欠了35万，分别在5个平台借贷。这35万不是一次性借的，每一次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补着补着发现根本补不上，前20万在正规平台分三次借贷，总的来说利息5.1%，借24个月，每个月等额本息要还17000元，还不上会产生高额的滞纳金。
　　最后一次是在众生网贷了15万，利息9%，还了1万4千多，逾期两个月，到现在变成了15万6千多。要债公司要的就是这笔账。
　　项语现在税后月薪6500元，含1000元业绩绩效工资，每个月完不成相应的业绩，这1000是不发的，除去每个月最基本的生活支出，也就能还3000元。一贷再贷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工资收入还不上贷款，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的贷款以贷养贷。

　　李蕾听着没忍住笑了，“股神巴菲特一年的投资回报率才8%，这是全球最会赚钱的人之一，老爷子一辈子的记录，8%，9%的利息，你也敢贷，怎么想的？”

　　项语无声的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

　　但是，他不后悔。这些钱都是该花的。前面20万就不说了，后面15万除了还之前的贷款，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爷爷突然病了，老人人无法再独自生活，不得不住进养老院，因为阿尔兹海默症，能兼顾治疗的养老院不多，收费很贵，而且当时正规平台已经贷不出来，只能找高利贷，没办法的事。

　　李蕾见状又问，“当然，敢贷款消费的都是有工资以外的大额收入的，项先生你应该也有吧？”

　　项语这次叹出了声。

　　“有是有……”

　　销售嘛，都是靠业绩吃饭，纵观各行各业的销售冠军，都是小富豪级别的存在，最不济的也是有车有房有存款，但是项语，去年业绩不行，今年还没开张，就是没大额收入呀。

　　“今年的大额收入可能不超过两万。”项语默默算了一遍能回款发提成的项目金额。

　　“这样啊，那行。咱们先按目前的收入来规划还款。我会帮你和各个平台对接，争取沟通出新的还款计划和一个低的利息。”

　　“还能降利息？”

　　李蕾处理过几十件相关业务，对此类业务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但是他依旧保持着严谨，没把话说死，“应该可以，我会尽量往这个方向努力，这几年暴雷的网贷平台多得数不过来，平台也希望收到钱，如果借贷人彻底不还那就是坏账，这可不是平台希望的结果。”

　　项语点头，觉得在理，心里生出一分希望。

　　李蕾又说：“都是邻居，算我私人帮你，收费会便宜很多，就3000吧，预付款就不收了，工作完成后一次性付清就行。”

　　言外之意就是不走公司签合同，项语刚刚才觉得这律师还挺专业、挺靠谱的，突然来这么一出，做私单，怎么说呢，有点小气、格局不大。再一想，人家大周末的工作赚钱，有什么问题呢。再者说，对现在的项语来说，能少花钱办成事那是极好的，其它的也就顾不得了。

　　钱！

　　重要！

　　说起来，他应该看看有什么兼职，得赚钱去。

　　项语这么想着，把李蕾从包里准备好的委托书签好，一扭头，好家伙，来得正好。

　　那个要账公司的瘦高个儿正一摇一晃的路过，项语立马跟李蕾耳语几句说明情况。

　　“那谁。”项语一嗓子叫住瘦高个儿，“怎么称呼？”

　　瘦高个儿见是项语，一脸的不爽，“张宇。”

　　“你来得正好，省得我找你们了，这是我律师，以后我律师跟你们沟通。”

　　李蕾上前伸手，“你好，李蕾。”

　　张宇没伸手，但是语气软了一分，“你好，就是跟律师沟通也得还钱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李蕾态度十分友好，“张哥说的对，欠债还钱是没错的，辛苦你一趟一趟的跑，真是不好意思。”

　　张宇激动道：“一看你就是个办事的律师，我辛苦没什么，主要是得还钱，不然我这也难办，我们也要考核不是，你说都是拿工资养家的，你看我周末两天连孩子都陪不了，天天出来工作。”

　　李蕾笑道：“一看张哥就是讲道理讲法律的人，你说的太对了，都是拿工资养家的，谁都不容易，相互体谅体谅，没什么过不去的。张哥你们的考核是怎么考核呢？”

　　“我们每个月都有任务额，完成了才有3000块钱的绩效工资，完不成就一分没有。”

　　“绩效工资这么多啊，占总工资比例的多少？”

　　“基本工资也3000。”

　　“一般不是完成多少按比例发绩效工资吗？”

　　张宇顿了顿说：“我们公司不是。”

　　李蕾啧了一声说：“还真是不能让张哥少拿工资，那咱们就具体商量一下接下来的钱该怎么还，还多少，张哥你能做多少主？”

　　张宇看着李蕾不明其意，“这不明摆着吗，一共156000多，当然是这么还。”

　　李蕾摇头：“第一，众生网贷利息9%，这不合法，第二，已经还过14000，还剩136000才对，结果两个多月加出来20000的滞纳金，这也不合法，张哥，首先要说明一点，不是不还钱，还钱，要在合法的范围内还，否则就免谈。我们为省事，你也会省事，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否则我起诉平台，这个事就拖得没影了，你这个月的工作绩效肯定是完不成了。所以我问张哥，你的权限有多大，能减免多少个点的利息，如果合适，以后就按月还，对吧？”

　　“你跟我说合不合法的没用，又不是我定的9%，又不是我加的滞纳金，这些跟我没关系，我的工作就是让你按月还钱。”张宇气结，狡猾的律师，居然套路他。

　　“那就是没的谈了？”

　　“没的谈。”

　　李蕾面色不改，“行，没关系的张哥，麻烦你给你老板带句话，明天我去拜访他。”

　　项语看着张宇走远，有些担忧，“是不是不好办？”

　　李蕾不紧不慢的说：“他们公司接了众民网贷催账的活儿，这里面是有利润的，如果给你减滞纳金和降利息，就是在割自已的肉，肯定不会这么容易。但是这个张宇应该是没有权限定这些事，所以我说去找他老板。其它几个平台还没有外包催账，应该是跟他们的法务去沟通，虽说不容易，但是也不是没机会，他们的最终目的要收回本金而且赚利息，所以只要还，哪怕少点儿利息都是可能变通的。”

　　“要账公司挺暴力的，你……”

　　“那就以暴制暴，打架，我最不怕。”

　　一个律师，从长相气质看着不像是打过架的男人说这话很没有说服力，但是语气又不容质疑。

　　“你是重庆人？”

　　“对头。”

　　嗯，耿直得很。

　　项语不再多说，两人互加微信，约定有问题随时联系便各自分开。

　　“外婆，你啷个不等我耶？我都说我陪你一起去买菜。”

　　“等你等到菜都不新鲜了，我个人去还快些。”

　　“哎哟，你买好多，恁个重，你还要个人去。”

　　“不是你昨天晚上说要吃烧白、烤鱼唛？”

　　项语临上楼前听见不远处传来李蕾和一个老人的说话声。看来李蕾的外婆确实住在这里。不管怎么说，先等李蕾的消息吧。他安下心来回去埋头看了一天书，做了一些笔记。

　　在看到谈判技巧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白天李蕾跟张宇的对话，就有技巧，他一上来先认同张宇的话，使得张宇态度软化，感觉张宇如果有权限降利息，说不定那会儿就松口了。

　　书里说不要站在客户的对立面，要和客户站在一边，所以用词有讲究，不要说你-我，要说“咱们”。

　　“我们为省事，你也会省事，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是让张宇放下戒备，往共同的目标上去靠。

　　换句话说，客户为购买符合生产要求的设备，而我可以提供符合生产要求的设备，这是共同的目标。客户在工作之便还要满足私欲，我为了让客户选择我而满足对方的私欲，这也是共同的目标。客户的私欲是什么？怎么挖掘出来？或者说怎么引导客户说出来？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张宇那样明着说出来。

　　想到这里，项语卡住了。

　　他把问题一一列在笔记本上，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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