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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阿杰胸口那朵山牡丹,都没来得及插在瓶子里。他紧紧抱着阿浩,眼里只能看见浩儿,看不见花。
花儿朵儿惹人爱,爱不过眼前的人儿。
隔着一座山梁的那一边,远远飘过来歌声,有放羊的羊倌扯着冲天的嗓子,放肆地唱一曲信天游。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梁高,一十三省的哥哥哟,数上哥哥好……”
“瞭不见那圪梁梁哟,瞭不见那人,我泪个蛋蛋抛在,哎呦沙蒿蒿林……”
阿浩听着歌儿,眼泪汪汪,泪蛋蛋吧嗒吧嗒的掉,砸在阿杰心上,把他砸懵了。
浩儿啥意思,啥是,就算自己娶了媳妇,他也不想跟自己分开……是他猜摸的那个意思吗?
阿杰不敢再摸阿浩的脖子,他用力回握,包紧了那只白白嫩嫩的手,黑黑的眼睛半盖在黑发下,里面闪着紧张又期待的光。
他想把心里的话都吼出来,告诉浩儿他的心,可他嘴唇嗫呐几下,眼睛里瞬间又转为纠结和痛苦。
千般情、万般意,最终是一句沙哑粗噶的:
“浩儿,要去……永远,做兄弟……”
翠峰公社虽然远,远不过两三天也能回家来一趟。浩儿去教书,这是庄户人家出身的娃儿,多大的造化。
阿浩并不是不想去教书,他说不出来的,心里真正不想的,是不想哥哥娶媳妇。
阿浩怕的,也不是去教书会跟哥哥分开。他怕的是,哥哥娶了媳妇,就成了别人的好哥哥,别人的好丈夫,渐渐渐渐,就跟自己生分了。
他们就越来越不可能在一起了。
可,他开口让哥哥不娶,又是这么自私,这么贪心。哥哥对他,只是兄弟之情,并不答应他无理的贪求!
阿浩拨浪鼓一样哭着摇头,又羞愧又自责,一把推开阿杰,抹着眼泪跑了。连带那朵娇艳艳的山牡丹花,也给挤坏了,揉碎了,掉在阿杰脚底下。
阿杰辛酸的要死,又心痛地难活。他不傻,阿浩莫名其妙哭鼻子,为的是啥,他能明白。
他猜出来了,浩儿对他也有超出兄弟的感情。阿杰觉得自己多么幸运,不枉他一腔子的情与爱,不枉他一番九曲回肠的意,都有了着落,怎么能不欢喜!
他也不想娶,不过,不管他娶不娶,他有多辛酸心痛,也要拒绝阿浩。
他怕阿浩年轻,分不清啥是喜欢,啥是人生,啥是过日子。
一辈子,长着哩,且不论他是不是个聋汉子,他们也是两个男人,若是在一起,要惹来多少唾沫闲话。
他拼了命也想为阿浩遮风挡雨,不想让他遭受人世间的磨难。
人活着,多难哩,情啊爱啊,都是年轻人的热乎心肠,在填不饱肚子,惨淡过光景的日子面前,不值一提。
人生啊,活着就难,哪能事事如人意。
深处的堂屋,一张小方桌,摆着一顿丰盛的饭菜,阿浩在陈老爹、陈大娘面前,扯出笑来。
一家人看着像是其乐融融,其实阿杰知道,阿浩笑是苦的,眼里心里都是难过。
“浩娃也十八了,是大人了,来陪爹喝一盅。”
陈老爹喝着高粱老酒,头脑醺醺醉,心里滋滋美。他举着酒盅子,破天荒头一遭让阿浩也喝。
高度数的粮食酒,又辣又稠,阿杰想拦一把,阿浩却躲开了。
他咚咚给自己满上,二话不说跟陈老爹碰了个杯,仰脖子就一口闷了,理都没理阿杰。
不过阿浩是第一次喝酒,动作豪爽,却火辣辣地呛咳起来。他总归太年轻,生疏青涩的样子,惹得陈大娘瞪了陈老爹一眼:
“哪个当爹的灌娃娃酒,恁个老头子没正形!”
陈老爹没脾气,笑呵呵抽烟袋锅子吃菜。他看阿浩要晕乎,醉眼啷当的,忙让阿杰把弟弟架回屋捂觉。
阿杰答应着,把一杯倒的阿浩扶起来,半抱着腰架到西屋去了。
酒入愁肠,阿浩一半是醉意,一半是伤心。他喝醉了也乖巧,老老实实躺在炕上,半迷离半朦胧地看着阿杰,然后闭上眼睛就睡了。
阿杰依依不舍地低头,端详着沉睡的阿浩的侧颜,给他轻轻抿了抿鬓角细软的头发,又拂过白嫩的耳垂。
这些都是平日里,阿杰经常出神地盯着看,却又低头不敢多看,更不用提碰触的部位。
他觉得浩儿顶顶美、顶顶好,哪里都好,就是配自己,就不好了。
“浩儿,哥喜欢……不舍得……你得,好好的……”
也只有阿浩睡着了,听不见,阿杰才会吐露一句压抑成灾的心声。
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他只愿浩儿,平平顺顺、无病无灾、富富贵贵过一生,别跟自己这个聋汉哥哥,过人戳脊梁骨,黄土里刨食的苦糟日子。
阿浩坐在屋檐下编着藤筐,已经好几天没有笑颜色了,陈大娘陈老爹顾着阿杰说亲的事,也顾不上问他怎么了。
他看着媒婆在家里进进出出,心里一阵一阵疼。那天他喝醉了,睡着了,也不知道怎么地,就梦见哥哥抱着自己,给自己说了很多甜蜜蜜的情话。
【梦里都是反的,哥哥咋会说那些话,啥喜欢啊,不舍得啊……】
阿浩苦涩的想着。
媒婆子手脚麻利,嘴皮子利索,一双裹了小脚又放开的“解放脚”,要踏破了陈家的门槛。
阿浩这几天见不到阿杰了,他总是躲在东屋,忙忙叨叨那些枯燥的木匠活。
阿浩闷气了一阵子,这几天又有点想哥哥,盼着跟阿杰说几句话。
可哥哥见不着,媒婆子天天搁眼前晃,阿浩看见她细脚伶仃的腿,甩着黑裤子上的绣花边迈进院子,就闹心。
偏生媒婆这次不太寻常,风风火火地来,一脸上都没了笑模样,耷拉个嘴,不知道发生了啥大事。
“阿杰娘,有件事要跟恁家拉哩。”
媒婆扯着陈大娘进了屋。
媒婆还带着一个赶车的小后生,她的老儿子,是个嘴快的,会唱的。
那小后生黝黑的脸,白白的牙,皮猴儿一样,甩着骡车上的鞭子,冲着阿浩没心没肺地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正月里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阿浩听着烦心,丢下编了一半的藤筐要进屋去。
“哎,恁别走呀!过来拉拉话行不?”
小后生从车上跳下来,就要往院子里闯。阿浩更不想理他了,就要回西屋关门。
“哎哎哎,俺跟你说,恁哥哥的亲事,要不成了……”
阿浩就差把门关在这后生的鼻子上了,听到这话,突然停了手,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可别是诓人的。
也许阿浩眼睛里的情绪太明显,一句话没说,那小后生却看懂了,咧着嘴,挠头道:
“听俺娘说,是那个赵豁牙子……他放话说,你聋哥哥抢了他的媳妇,他就要抢聋汉的媳妇,让聋汉打光棍一辈子。”
小后生藏不住话,热心肠,瞅着阿浩俊气,心里有点引他逗他的意思,啥都往出说。
“俺娘刚才慌慌张张,就是来跟恁娘说道这个事……”
阿浩被这消息震住了,一步上前扯着小后生问道:
“当真?”
小后生见这个俊俏人终于跟自己说话,忙不迭点头拍胸脯:
“真的比针都真!千真万确!赵豁牙子今天晌午就专门去那个姑娘家下聘,要娶了她。还说哪能不要彩礼,他给!他赵豁牙子不像聋汉子,有的是钱。”
原来姑娘的哥哥嫂子,跟当初阿浩的养妗子差不多,是刻薄人。他们本来就对妹子不要彩礼大发雷霆,见有人上门提亲,还给彩礼,简直要乐疯了。
可怜的姑娘,要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阿浩知道赵豁牙子那儿是个火坑,即使不希望哥哥娶媳妇,歪打正着正中下怀,但是也不能昧良心。
而且那老东西还踩自己哥哥一脚,哪能受这个气,再者,不管怎么着,不能见死不救。
阿浩正在想法子,小后生看他发愁,想都没想,就把瞌睡枕头递上来了:
“别焦心啦,那姑娘已经跑了!”
阿浩瞪圆了眼睛,一脸的目瞪口呆,这是啥情况……
小后生藏不住的得意洋洋,一五一十跟阿浩说:
“那姑娘可不简单,胆子可大了,好像是跟着她的情哥哥跑了,去外地了。俺娘这回失了手,她老人家满打满算,没料到人家姑娘的相好就是手艺人,那条件根本就是给她情哥哥备的。俺娘觉得能挣恁家的谢媒礼,嘿嘿,没想到人家姑娘,自己个儿就说妥了婆家……”
阿浩的心情,跌宕起伏,现在终于一片亮堂,拨开乌云见日头了。
“小兔崽子,又编排你娘!”
说话间,媒婆已经从堂屋出来了,揪着小后生的耳朵拎地老高,一边骂一边出了院子。
“娘咧!娘咧!恁给人家说媳妇,撵我做甚哩……哎呦呦,疼哩!”
小后生杀猪一样,鬼哭狼嚎地给提溜出去了,阿浩看着爹娘的脸色,明显暗淡了许多,想是媒婆把事情都给他们说了。
“谁也怨不得,还是缘分不到,他娘,哭啥哩。”
陈大娘抹眼泪,陈老爹撂下这句话,眉头拧地像疙瘩一样,又去屋里蹲着抽旱烟去了。
阿浩迈步想去安慰安慰娘,一抬头,只望见哥哥站在对面东屋檐下,一脸平静。
阿浩觉着哥哥应该有点失落才对,可阿杰太稳了,不见一丝怨怼。
哥哥的眼睛,柔和地像小河里的波,荡荡悠悠裹着人,看过来的眼神里,反而还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又好像有另一种默默的喜悦。
奇怪的傻哥哥,丢了媳妇还高兴。
阿浩撅着嘴,白了哥哥一眼,他气还没消呢,不过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哎呀,反正就是生气!
阿浩不晓得,他有多么娇乖嗔怒,他的眼睛里泛着一股甜,眨巴眨巴着,闪出蜜一样勾人的香。
这小脾气,阿杰看在眼里,热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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