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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宝临县城外,阿紫怀里的阿苑把脸埋在她的臂弯,露出一只蓬松的尾巴左右摆动。
草丛中传来声音,阿苑抬头竖起耳朵,只听声音越来越近,簌地露出一个狐狸头。
他立即扭动身体,尾巴也摇个不停,嘤嘤叫唤两声便从阿紫怀里跳出,向草丛跑去。
阿紫驻足转身,朝宝临县方向望了望,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往自己这过来。
小苏苏跳下马车,秦娘子搀扶着李氏走在后面。
“包袱,包袱忘拿了!”刘二蛋也跟着跳下马车一路小跑过来。
小苏苏把这小胖墩也捎带上了。
“阿紫,你是要回家了么?”
阿紫点点头。
“可不可以留下。”小苏苏接着殷切说道,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刘二蛋从没见过小苏苏哭鼻子,不可置信朝她看去。
“刘二蛋,看什么看!”随后转过头,死皮赖脸黏在阿紫身上大哭。
李氏握住阿紫的手轻轻拍着:“姑娘此次回去后不知还能不能相见?那时我见你觉得十分可亲,就多说了几句胡话。唉,我是人老了,你可不要见怪。”
阿紫躬身行礼:“多谢老夫人这几天的照顾,阿紫无以为报。”
李氏微笑着,眼里多了些泪光:“姑娘若经过宝临县,不要忘记我这老婆子就行。”
说到情绪激动之时,秦娘子上前将她眼泪拭去。
秦娘子将包袱递给阿紫:“多谢姑娘上次搭救,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东西,这个就当做谢礼罢。”
“姑娘就带上罢,”李氏把小苏苏从阿紫身上揭下,温声道,“小丫头,来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小苏苏一脸委屈,只能松了手。
阿紫没想到,短短几天的相处她们对自己如此用情至深。
她接过包袱,学着李氏轻拍拍她的手说道:“老夫人多多保重。”
李氏侧过脸点点头,已是难过得说不出话。
临走时,小苏苏拉着阿紫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阿紫笑着点头答应。
“小苏苏,你们在说什么?”刘二蛋一脸疑惑。
“不告诉你,猜去吧。”
小苏苏和刘二蛋挥着小手,目送阿紫离开。
行至神仙庙,里面空荡荡,经过这场大火,里面已破败不堪,往日的热闹在一夜之间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庙门口的那颗树生机昂扬。
低头看去,有个小孩坐在树下,他挨着树根蜷缩双腿,整个脸埋在手臂之间,怀里放着一个靛青色挎包。
察觉阿紫走近,他抬起头,忧郁的眼神带着一丝恐惧,但看到她却没有跑。
“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么?”小童子紧紧抓着挎包,身子往一旁侧了侧。
阿紫摇摇头:“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要帮我?”
小童子忽然笑了,一脸茫然望向头顶迎风摆动的树枝。
那时阿紫潜入清水坡打晕一个官兵正要换上衣物,不料被小童子发现,他并没有大声呼叫,而是告诉自己这里没有她要找的狐狸,那些都是老道弄来迷惑她的,帐篷顶上还有阴阳乾坤网等着她去钻。
临走时还说不会将她的行踪告诉老道。
阿紫半信半疑,待真的借机看到那些狐狸时才确定小童子说的没错。
“当然是因为恨!”小童子喉头哽咽,“那妖道,杀了我师父。”
两年前,南山北边有个小村子出现妖怪,不仅把农户们的粮食全部卷走,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一并掳了去。
小童子和他的师父听说此事,决定替天行道,把这妖物收服,还村子一个安宁。
正巧有户人家刚生下一个婴儿,师父便在屋顶布上阴阳乾坤网等着他。
可一连几天都没发现妖物来此,要是以前谁家要是刚生了孩子,只要有啼哭声,过不了三天一定不见踪影。
师父推测这妖物定是发现自己来到这里躲起来了,说不定他们还认识。
小童子的师父就是那个捉妖师,曾经在南山上与各类妖物斗法,那时山火灭了之后他还回去过,查看一番之后才离开。
这个村庄与南山相去不远,说不定是这山里的漏网之鱼。
一天,村里来了个老叫花子,他手上拿着一个破碗,凡是遇到个人都问他要食物,转转悠悠便来到这家门前。
这家主人见他十分可怜,放下怀里的孩子准备给他拿些吃的,这叫花子趁其不备跑到屋中,张开大嘴就要咬向孩子。
就在这时他头上的宝物发出金光兜头而下,他好像十分熟悉这个套路,发觉不对立即跳出窗外,躲过这一击。
正巧捉妖师发现,收了宝物转去追他,一路追到田间,他委身蹲下钻进草丛中,捉妖师念动咒语,宝物即刻喷出大火,将草丛烧个一干二净。
可惜没有抓到他,只发现一个老鼠洞不知通向何处。
这老鼠精实在狡猾,捉妖师假意离开,暗中等着他再次出现。
一连几个月过去,夏去秋来粮食收了不少,老鼠精没食物只能出来寻。夜间行事最为妥当,他偷偷潜入地主粮仓,正以为可以一次捞个大的时,没想到一脚踩在宝物上,寸步难行。
宝物发出金光顷刻收拢将他盖住,疼痛的灼烧让他身体遍布灼痕,扭动几下便现了原形。
全村百姓无不赞叹他们的善举,隔天师徒二人便启程回家去了。
事情本以为就这么了结,可惜那捉妖师年过半百,老眼昏花又是半夜,没有发现这鼠精还能动弹,让他有了生还的可能。
他回到洞府中,潜心修炼,又去别村拐上几个孩子,不到一年就恢复了,只是身上的伤疤如同魔咒一般怎么也祛不掉。
他先是打探到捉妖师家住何处,又潜伏在周围,等待时机。
静静过了几天,捉妖师正在太师椅上打盹,小童子端着从桌上撤下的茶点往屋外走去。
他偷偷潜入屋内,手拿一把匕首狠狠刺向捉妖师。
临近的身影将照在捉妖师脸上的日光遮住,他顿感不妙睁开双眼,一手抓住老鼠精的匕首。
身子骨还算硬朗,另一只手推出一掌正好打在老鼠精的胸口上,趁着他后退几步撞到门板,捉妖师起身念动咒语,挂在腰间的宝物顷刻张开扑向他。
整个身体再次被罩住,如同回到几个月前的粮仓,那时的自己只是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这次不同,捉妖师明显下了死手。
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努力撑起身体,忍着疼痛寻找出口,身体时不时撞向门板和茶桌。
小童子听到声音,急匆匆跑过来查看,老鼠精看准时机要冲过去,捉妖师看出他的意图,用尽全身力气把小童子推向一旁。
这个时候正好让他有了可乘之机,抽出匕首大喝一声,从底部抄起宝物一角,露出的匕首顺势向前刺去,捉妖师突然全身僵住,顷刻间向后仰头倒地不起,汩汩鲜血顺着颈部从喉间涌出。
这一切小童子都看在眼里。
宝物金光微弱,慢慢失去法力。
再次被宝物袭击,已是元气大伤妖力全无,再也没有呼风唤雨的神通,变得与凡人一般无二。
小童子想要报仇,但年纪尚小仍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反应过来才发现,宝物也被他带走了。
过了两个月,老鼠精又回到捉妖师家中,这次不是来杀人,而是饶有兴趣地穿上捉妖师的衣物,睡着他的床,用着他的茶碗,还要认小童子做徒弟,像伺候他师父那样伺候自己。
小童子迫于淫威之下,只能遵从他的话。
从此世上不再有捉妖师,多了个四处摇串铃卖丹药的老道。
在准备取代捉妖师前他也做过其他事,但作为凡人去讨吃的着实让他苦不堪言。
小童子想要报仇,奈何宝物一直在他身上,自己无从下手,直到在清水坡遇到阿紫,他便知道时机到了。
看到帐篷倒下后,小童子就钻进去,找到已经变回原形的老道,在挎包中找出匕首,如同当初他刺向师父一样刺向了他的喉咙。
看着流出的鲜血,仿佛看到了师父临终前怒睁的双眼,他低声颤抖着身子说道:“师父,可以瞑目了。”随之便晕倒过去。
“这世上真有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么?”阿紫想到最初看到闻县令囫囵吞下一枚丹药,又想到他曾说过老道用丹药控制自己。
“不知道。”小童子冷冰冰回答。
“那闻县令吃的又是什么?”
“世上有没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闻敬远吃的不过是混着几颗老鼠屎的泥丸罢了。”
老道并不会炼丹,但他知道捉妖师会,刚穿上道士这身行头,就开始在屋里到处翻找,甚至找来小童子质问有没有私藏什么东西,最终也只在炼丹炉里找到四枚丹药。
他二话不说先吞下一颗,此丹药效果不凡,自己身上的疤痕淡下许多,身体也好转不少。
于是照着案桌上的秘籍,依葫芦画瓢摆弄起来,最后弄出个什么结果也是人人皆知了。
阿紫看着小童子一人落寞如此,问了句:“你要去哪?也是回家么?”
无处可去的人,可能都想回家罢。
“回家?”小童子摇摇头,“我已经没有家了。原来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原来有师父,师父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紫从秦娘子给的包袱里找出一包桃酥塞到他怀里。
小童子愣了愣。
“你的师父死了也不能再复生。倒不如过好当下,饿了罢,把它吃了。”
阿紫走后,小童子抱着桃酥将脸埋在臂弯里,簌簌流下两行清泪。
阿紫想起还在小苏苏家里时,她曾问过自己:
“阿紫阿紫,你的爹娘对你好么?”
“阿紫阿紫,你们在一起会做什么游戏?”
“阿紫阿紫,你们一大家子是不是特别热闹?”
“阿紫,你别恼我,我从小就没见过爹娘,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希望你和你的爹娘永远生活在一起......”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如今阿紫救下族人确实该回家了。
一年又一年,一纪又一纪,时光轮转,回首望去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再回到曾经的宝临县还会有谁记得那个小苏苏,那个阿紫,那个小胖墩......
能记得的估计只是别人口中的一个故事罢了。
啪!一声,抚尺再次落下,刘掌柜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台下听故事的众人回过神来,有人捧场说好,有人却觉毫无滋味。
一人说道:“刘掌柜,你这是不是还没讲完呐,那故事里的小丫头说了什么?”
“这......”
接着又有人说道:“刘老头,你说的这种故事,我也能说。”
他身旁几人吹捧着,要他也上去说个听听。他清清嗓子大步走上来,刘掌柜带着笑脸起身让位,说道:“不如这样,谁有故事就让谁来这说,这样大伙就有听不完的新鲜故事了。”
大伙纷纷称是,茶馆里一派其乐融融。
刘掌柜转头看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听得出神,少年一转眼便对上他的眼神,片刻后转身就跑了。
阿苑追上阿紫道:“阿姐,你怎么先走了,也不叫我一声。”
“看你听的如此入迷,索性不打搅你先行一步。”
“阿姐,有一事我很好奇,那刘掌柜也没说完。”
“有何事让你想不明白?”
“临走时,小苏苏和你说了什么?”
阿紫停下脚步,稍稍低头回想着,也许时间太久,让她也恍惚起来,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也没什么重要的。
“她说......”
她说:“阿紫你走之后可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桃酥了,不过我会偷偷给你带,以后每年祭祀大典结束的第二天,我会放个包袱在狐狸塑像的底座下面,记得一定一定来拿,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后来阿紫每年都如约来神仙庙,底座下的包袱每年都不一样,里面除了桃酥,还有衣服,花花绿绿,各种款式。
为了告诉小苏苏包袱是自己拿的,她特地带上南山特有的各类好物,有时是上等玉石玛瑙,有时是脸盆大小胳膊粗细的灵芝人参......
不知过了多久,包袱里没了桃酥,渐渐的衣服也没留几件,最后连包袱也没有了。
但阿紫每年都来,每次打开底座侧方的木板,她都希望出现一个包袱,哪怕里面什么都没有。
可里面的珍馐直至脱了水,发了霉也还在原地,狭小的空间被堆满塞不下时,她终于意识到再也不会有包袱出现在这里了。
那时的她完全不知所措,紫狐在山中修炼不问时间,所以到底过了多少年?
她决定去看看。
宝临县早已变了模样,她顺着记忆走到小苏苏住的宅院,扣响门上的铜环。
许久,一个半百老妪开了门,阿紫从没见过她,问她是否认识小苏苏时,她却说不知道这个人,这宅子早就卖给自家主人了,要想知道她说的这个人在哪里,可以去长街街尾那家卖茶水的小摊问问。
茶摊前,一个身材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手拿茶壶在座位间游走,时不时给客人续上热茶。
阿紫走上前,这人的样貌十分熟悉,她试着叫了声:“刘二蛋?”
端着茶壶的老板抬头,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客官喝茶还是吃饭呐?”
“刘二蛋是你么?”
“哟,姑娘是认错人了罢,我不叫刘二蛋,我爹才叫这名,”他转过脸对着身后吆喝一声,“爹!有人找你!”
屋子里没人应答,稍后一个微微佝偻着腰,身材微胖,留着稀疏白胡子的老头缓步走出来,他眼角堆起的皱纹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他微微仰起头,大声说道:“是谁找我啊!”
阿紫走到跟前,他突然张开大嘴,用力睁开眯眯眼,过了好一会才辨认出。
她还和小时候见到的一样,容貌毫无变化,时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看到她,刘二蛋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
“阿......阿紫!真的是你!”他混浊的双眼瞬间清明许多,“你怎么来啦!”
“小苏苏......还在么?”
刘二蛋沉默不语,只是无力摇摇头。
他告诉阿紫,小苏苏年轻时和小时候一样,一心要做大将军咧。
自从新来的县老爷把刘大这个山匪窝彻底端了之后,宝临县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山匪闹事。
后来听说北方有敌人入侵,他就和小苏苏参军去了,可军队不要女子,小苏苏竟女扮男装成功混了进去。
上了战场,不慎负伤后大家才发现她是女子,可她没有其他女子那种娇气,没有麻药疼得晕过去也没吭一声,发了烧也是生生熬过去的。
大将军对她刮目相看,可是女子留在军中实在不方便,便把她调往后方,但她是个犟种,怎么可能安分守己。
一次敌军来犯,所有将士得令上战场,小苏苏看着直心痒痒,偷偷跟了出去,半路发现敌军分散兵力,大部分人马正往我军后方奔来,这不就是调虎离山的把戏么,她一看不妙,追上大部队,将此事禀报给大将军。
敌人自然是没有得逞,我军从敌军后方进攻,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最后,这场仗让敌人损失惨重,不得不俯首称臣。
战争结束,刘二蛋和小苏苏被遣送回家,可惜她路上感染风寒,再加上有旧疾复发,体力支撑不住死在了路上。
回来后便被安葬在苏家祖地。
说到此处刘二蛋默默流下了眼泪。
回到宝临县的刘二蛋在街尾开了这个小茶摊直到现在,他随手指指一旁的槐树道:“这是小苏苏去北方前种下的,开始还是颗小树苗,几十年过去,长的倒是越来越结实,物是人非呐,物是人非。”
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朝代更替,经历几场战乱,君主换了一个又一个。
祭祀大典也从每年一次,变成三年一次,五年一次,最后也不办了。
城外的神仙庙从原来的香火鼎盛,到后来信奉祭拜的人越来越少,庙里落了灰,漏了雨也没人来打理,不知何时,轰隆!一声房梁塌下,成了一座破庙。
春风轻徐,阿紫和阿苑出城去了苏家祖地,小苏苏墓前的香烛没烧完,供果还很新鲜,看来是有人刚刚祭拜过。
阿苑将包裹着桃酥的油纸打开,放在供果旁。
“小苏苏,我和阿姐来看你了,”阿苑抬头看向阿紫,“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小苏苏曾经说过,她从小就没见过爹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和他们团聚了。”
“肯定会的。”阿苑毫不犹豫地说。
“嗯,会的。”
即使时间流逝,有些东西会一直留在心中,比如执念、思念。留不住的也许都化成了风,吹过人多的街道,无人的田野,最后变成一抹花香散在空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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