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宜捉鬼

　　梅英生了男孩，祭官对她稍微好了一点，松开铁链，但还是不容许她出门，只是让她躺在床上，坐月子，以便以后再生一个儿子。

　　既然得了儿子，本家人对祭官微词渐少，纷纷提议要来看望新生儿和捡来的媳妇。祭官一并拒绝。

　　他讨厌别人看到梅英的脸。

　　钱家人已经被他收拾掉，而梅英第一个男人，也悄无声息倒在了农田中。

　　祭官露出满意地笑，夜间躺在梅英身边，手指轻轻抚摸梅英的身体。

　　原先她就应该是如此养尊处优的。

　　先前因干农活磨出的硬茧已经消失，皮肤比上好的绸缎还要光滑。他轻轻按压，按到极里处，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嫩。

　　“痛。” 梅英小声叫道。

　　祭官连忙道歉，想着明天要去找一些娘酒，对坐月子的女人有好处。

　　既然已经生了孩子，还是男孩儿，想必她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毕竟梅英从来都没有想要逃跑过，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祭官勾起嘴角。

　　在这一点上，那些无知的村民倒是说对了，梅英很有福气、很知足，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他的梅英，真棒。

　　**

　　梅英喝着娘酒汤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刚生了孩子，她还有些虚弱，但她必须要做好逃脱的准备。

　　祭官戒心很重，一开始日夜把她锁在房间里，生孩子之后才允许她在房间内自由活动。

　　是觉得有了孩子就能拴住我吗？

　　梅英瞅了一眼床上了那个孩子。

　　偏偏是个男孩。

　　如果是个女孩，她一定会用尽全力带她走。

　　但这是个男孩……她害怕他被村子里的男人同化，也长成那样的怪物。

　　这村子里没有女人，那些男人的妻子都是从外村掳过来的，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生儿子。

　　有的还没怀孕就被打死了，有的怀了孕想跑被打死了，有的认了命，相夫教子，儿子长大后，她们自告奋勇去外村骗年轻女人给自己儿子当媳妇。

　　我可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梅英提醒着自己。

　　我要逃出去。

　　**

　　“我没有逃出去。”

　　梅英的声音撕开幻境，及时把苏卓从幻境中解脱出来。

　　苏卓睁开眼睛，握紧手中的剑。

　　她再一次陷入到鬼魂编织的幻境之中。

　　刚刚她经历了梅英经历的一切。

　　被拐卖、下田干活、囚禁、怀孕生子。

　　她经历了梅英的来到王村的痛苦、看到孩子的失望，以及一次又一次的非自愿行为。

　　梅英是如何活下去的？

　　为何自己会变成幻境中的梅英？

　　“我没有想伤害你。” 梅英声音温柔，“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经历了什么，只要你看到了，就能理解我。”

　　“但我没想到你也会变成我。”

　　也？

　　苏卓抓住了这个重点的词汇。

　　“你把其他人也带到了幻境中去？” 苏卓问。

　　幻术是很危险的，若是一个没有法力的人被带到幻境，这一辈子都无法逃脱。

　　即使是苏卓，刚刚也完全意识不到那是幻境、虚无。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梅英，被拐卖、被囚禁、被损害、被侮辱。

　　能把幻境使用得炉火纯青，必然是有了一些法力，但苏卓没有想到，梅英能让经历幻境的人变成她自己。

　　一般的幻境只会展现旁观视角，像她平时欺负公孙逸那样。

　　想到他，苏卓眼神微动，微微出神。

　　公孙逸怎么样？还安全吗？

　　早知道就在他身上绑一个傀儡线了，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她能第一时间知道……

　　“苏姑娘，你快看！”

　　周菱拍了下苏卓的肩膀，指向梅英身后的黑影。

　　只见梅英挥了挥衣袖，那团黑影忽然变得稀薄，随机黑影中分出了人形。

　　有很多婴儿，也有一些女性。

　　婴儿不会说话，只会啼哭。女性则哀怨不已，怒气滔天。

　　周菱混身发颤，她不习惯暴露在如此浓烈的恨意中，就连苏卓也有些心惊。

　　如此多的婴儿，如此多的女人……

　　这个村子，到底死了多少人？

　　“苏姑娘，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变成我吗？” 梅英轻声笑道，“因为你和我有同样的遭遇。你是不是也被抛下了？”

　　被抛下。

　　这个词刺痛了苏卓的神经。

　　没错，她是被遗弃的孤儿。

　　“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被拐卖的？” 梅英笑道，似乎在谈论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可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让苏卓胆寒。

　　“是我父母亲手把我卖掉的。”

　　说罢，梅英又眯起眼睛，打量面前面色惨白的苏卓。

　　“我一见你，就嗅到你身上的气味，是孤儿的味道。”

　　梅英走上前，正要细闻，苏卓后退一步。

　　梅英笑了笑，孤儿的戒备心都是很重的。

　　“我们都是被遗弃的。” 她指了指后方的黑影，“有人被遗弃了上百年，我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人影就走上前来，向苏卓行礼，但她无法像梅英那样开口说话。

　　“我被那祭官杀死之后，才发现这村子有这么多鬼魂。” 梅英继续道，“有的女人死在灶台上，然后化成了刀鬼，有的女人死在房梁上，就变成了白绫鬼，是我救了她们，放她们自由。”

　　“你猜我为什么会有法力、甚至法力还……” 梅英瞧了一眼周菱，“在你旁边那只狐仙鬼之上？”

　　“因为我是在祭坛里被烧死的。” 梅英朗声道，这一切都可笑至极，“香客前来供奉、烧香，香灰、铜板砸在我身上，好多的香灰、好多的铜板，她们好有钱，可是我好痛……”

　　梅英放声大笑，泪水从眼角渗出来。在那个祭坛里，她被掩住口鼻，无法出声。祭官放一把火，将她点燃。

　　她的怀里还有刚出生的女婴，奄奄一息。

　　她感受得到女婴的心跳，渐渐的，她们的心跳连在了一起。

　　脚下的女婴的尸体也有了心跳。

　　咚咚、咚咚……

　　上百个心脏一起跳动。

　　火焰越大，心跳声越响。

　　她逐渐感受不到疼痛，感受不到身体在燃烧，只听得到坛外的乐声，还有如鼓如雷的心跳声。

　　这个祭坛，像是一个子宫。

　　她似乎是死了，又似乎是活了。慢慢的，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托住了她，将她托到天上。

　　她睁开眼睛。

　　来供奉的香客熙熙攘攘，对着祭坛、寺庙鞠躬叩首，虔诚地把经文扔到祭坛的火中，以为这样便能给家里带来一个男婴。

　　“她们知道她们供奉的神仙其实是我吗？”

　　“她们知道，那些经文、那些乐声、那些元宝铜板，都砸向了我吗？”

　　“她们绝对不知道，她们供养出了一个鬼吧？”

　　**

　　梅英每到一户，就先去见那户的女鬼。在她表明身份和来意后，女鬼便拜倒在她的麾下，成为她的影子。

　　影子越来越多。

　　婴儿鬼们则躲到寺庙，日夜接受香客的供奉，吸食贡果、香灰。

　　在梅英收走第十个女鬼之后，她开始屠村。

　　刚开始，只是杀了一个要掐死自己的女儿的男人。盘亘在那家的影子见出生的是个女儿，倍感不妙，像梅英通风报信。梅英赶来时，那女婴满脸紫胀，奄奄一息。于是她也以无形之手，束缚住男子的喉咙，躺在床上的女人大惊失色，想要保护丈夫，也一并死在了梅英手里。

　　女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味啼哭。梅英杀完人，伸出手去捏捏她的脸颊，她觉得冷，哭得更加厉害了。

　　我们留不下她。影子说。

　　梅英点头。她连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下。

　　祭官王家不杀女婴，把自家出生的女儿送往自家主持的寺庙，吃斋念佛，为王家积福，别家的女儿则随意养着，岁数一到，便卖给扬州城里的青楼勾栏，或卖给富庶人家当个小妾、填房。

　　那么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梅英只得先把女婴藏在一个破败的祖屋里，四处搜刮吃食，女婴暂由孤魂野鬼照看、守护，久而久之，女婴竟也成了鬼，虽是肉身，但形如野鬼。

　　后来，值得杀的人越来越多，一户挨着一户，梅英厌烦了。

　　干脆全杀了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无法忽略。

　　梅英一双眼睛细细打量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都有罪。

　　那户人家，生了三个女婴，无一例外，沉溺于河。梅英坐在河边，轻抬手臂，三团黑雾从河面升起。

　　她们不会说话，但梅英懂得她们的怨气。

　　语言是一种低级的工具，鬼与鬼之间，不需要语言，只需要意念。

　　另一户人家，头胎便是男孩，男孩长大，十四岁的年纪，便知道从扬州城掳来一个童养媳，小小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一心想逃跑，最后死在路边。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未着片缕，就这样烂在路边。

　　梅英来到她死的地方，轻轻念着女孩的名字，“明珠”，她叫“明珠”，不知道是谁家的掌上明珠。

　　明珠的影子从地面爬起来。她人身虽死，怨气仍存，依附在梅英身上，做她最顺手的刀。

　　梅英所到之处，黑影如幕遮般从地面、河面、灶台、房顶剥离，来到梅英身边。梅英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军团，她们吸食着梅英身上的香灰，享受着香客的虔诚祝愿。

　　“祝我喜得一子，福寿安康。”

　　“祝我田家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下一个一定要是男孩儿啊，拜托菩萨，不然我要下堂了……”

　　“新过门的那个小贱人，第一胎就生了男孩儿，我不能输，我不能输啊！求菩萨保佑……”

　　“家里要分田了，我必须要生个男孩儿……”

　　借着他们真挚的恳求，梅英法力大增，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她要替自己报仇、替所有女性报仇！

　　**

　　“你们已经杀光了村子里的人。” 苏卓沉声道。

　　在幻境中，苏卓化身梅英，大杀四方，所有杀掉女婴的男人、所有无能为力没有保护自己女儿的女人，全部死在梅英的手下。

　　村子里，已经没人了。

　　“他们该死。” 梅英简短回答道，并不懊悔，也毫无愧疚，“无法保护自己亲生骨肉、眼睁睁看到丈夫杀害自己孩子的女人，自然该死。”

　　“人已经死光了，你为何还不收手？” 周菱插话道。

　　梅英冷笑，神色鄙夷。她明明年纪不大，神态却很苍老。看着她的脸，苏卓想起了师娘。

　　师娘虽为师娘，却很年轻，不过比她大二十岁，体态却不如前来祭拜的香客那般轻盈。她原以为是道观里粗活重活做太多，后来才逐渐懂得，一个人的苍老是从心开始的。师娘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老了。

　　那么梅英，似乎是从被抛弃的那一刻，已经开始衰老。

　　“这位姑娘，难道只有王村一个地方重男轻女吗？”

　　梅英声音清冷，又有些沙哑，每一个字都浸过血。

　　“我看这扬州城，家家户户都重男轻女。王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梅英挥手，眼前景色变换，左村、杨村、扬州城内、官府中、镖局中、酒楼中、妓院中，被溺死的女婴，被抛弃的女婴，被戕害的女人……

　　周菱看到了自己。

　　生前的自己，被卖到登花楼，日夜接客，还要被折辱至死，肉身无法保全，多亏狐仙保佑，才留得一缕魂魄。

　　周菱的眼角慢慢渗出眼泪，身影逐渐变黑，苏卓心道不好，连忙低声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轻击周菱后背一掌，周菱这才醒过来。

　　“你差点被她同化，成她的影子。” 苏卓低声道，“不要大意。”

　　“怎么，成为我的影子，不好吗？”

　　梅英讥讽地笑，高傲地扬起头，衣袖挥舞，千万只影子嘶吼出声，如雷贯耳。

　　“我的影子，遍布扬州。每一处都在流血、都在哭喊。苏姑娘，您是官府之人、位高权重，自然看不到我们受苦、听不到我们痛哭！”

　　梅英是一只吃了香灰、又饮了人血的鬼，香客的念力、亡灵的怨力，化作她的法力。苏卓从小在道观修行，又四处捉鬼、行侠仗义，但抵不过梅英杀过的人、救过的女婴之多。

　　苏卓第一次觉得有心无力。

　　如果公孙逸在，或许不至于这么落魄。

　　“你不管女人的死活，难道还要我们袖手旁观吗？”

　　“苏姑娘才不是——”

　　周菱未说完的话语被苏卓一击打断，布包掉落在地上，朱砂粉四溢，红沙弥漫。

　　梅英法力高强，但未成行的婴儿鬼法力并不高，沾上朱砂粉便四处遁逃，周菱哀鸣一声“好痛”，急忙化作发丝，蜷缩在苏卓的衣袖间，只看见灯笼般的袖口，有万丈金光。

　　苏卓紧闭六识，不断念诵金光神咒，梅英倒退两步，黑影逐渐变得稀薄。

　　“是我小看了你，苏姑娘，我当你和那些狗屁祭官一样，是一丘之貉——”

　　话音未落，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哭，梅英皱眉，天色陡然之间暗了下去，如同泼了漆黑的墨汁。

　　苏卓拧起眉头，仍不断念诵金光神咒，心却有些飘忽不定。

　　更多的婴儿鬼来了。

　　这个村庄，到底杀了多少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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