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千尺雪

作者:铁锅炖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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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不懂装懂


      车厢满座,师生二人抓着拉手肩并肩站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去哪?”闻人书屏问。

      “……去市中心。”事到临头,曾春见却不敢张口了。

      “你助理……是哪里人?”闻人书屏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每个人靠近了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肘,他都会往旁边站了一站,退而避之,似乎那些人身上携带了某种病毒。

      “惠城的。”曾春见生怕自己也被列为那一类人,不自觉地就跟着人群往后站,直至听不见闻人书屏的声音。

      “唉,你们晓得不,铁匠寨巷子口死的那个人,还没抓到凶手呢。”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女人低声道。

      “晓得,咋个不晓得,听说前几天抓了好几个人去问话,后来又都排除嫌疑放出来了,这凶犯一天没抓到,毕边一天不得安宁啊。”车内的其他人附和着说道。

      “担心这些咋子,该担心的还是这个疫情哦,啥时候才是个头哦!”

      “我闺女在公安局干文职,听说哈,只是听说,昨天又抓了一个年轻人进去,说是有重大嫌疑。”

      “是哪个晓得不?”

      “不晓得,我闺女说这是局里机密不能说。要等嫌疑洗脱了才敢跟我说。”

      “啧,要我说,死的那个包工头也不是好东西。前些年在他们铁匠寨那边就没一个人敢得罪,又是借犁地故意霸占人家的田地,挨着他住的人家种棵树都被他砍掉,说是挡了他家的光线。下雨天气,住在他家上头的人家有水流到他家门口,为这事还和人家吵嘴打架,寨子里就没一个不恨他的。”

      “都是咹,我家娃儿以前在故里中学读书,走路经过他家门口,看到他家种的满院子的桑葚,那娃儿手贱摘了两个,被他追着打了一顿,回家都不敢给他老子说,还是我看出娃儿走路一瘸一拐的,一问才晓得是着那死孤寡打的,把我气得要死,找他家婆娘理论,他婆娘直接把门关着,管你咋个讲就是不开门……一家子都是这样,绝情得很。”

      “所以说,这回算是遭报应了,死了活该……”

      “人都死球了,就别嚼舌根了嘛。”一个抱着干辣椒和烟草袋准备进城卖的老头子开口道。

      “嚼舌根?那个缺德货干的那些狗脸卖骚的事还怕人讲。”

      坐在老头子后面的一个老阿姨直起身来,一脸尖酸相,自以为谁也说不过它的样子,道:“金鸡湾老陈家的姑娘小静静,初二还没上完呢,她妈收了人家一万多块钱,就把小静静嫁到那个包工头家当儿媳妇,他那儿子比人家姑娘大了七八岁不止吧,大字不识几个,别看他瘸了一条腿,脾气啷个火爆,仗着有他老子,逮着小静静就当个出气筒耍,动不动就挨他们父子俩不是打就是骂。算起来,除了嘴巴开了个豁口被养死的那个男娃,给他家生了五个姑娘了吧。后来好容易生了个龙凤胎,还不是成天的受气,在家里守着锅碗瓢盆转悠,像古代大户人家的丫鬟一样,伺候着他们一家子。现在好了,老子死了,老婆儿子失了靠背,我看这小静静也算熬出头了。”

      年轻女人叹道:“哪个晓得呢,现在这个社会,飞机高铁都开通了,想去哪都方便得很。但小静静生的那几个姑娘还在上学呢,儿子也才三岁,她舍不舍得走还是一回事……”

      “乘客们,时代购物广场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智能报站系统定点播报。

      闻人书屏携着手里的黑色皮包,默不作声从后门下了车,曾春见紧跟着也下了车。

      阳光很好,穿透路边乱枝纵横的正开得肆无忌惮的海棠花树,在干净整洁的地面落下片片绰约的花影。

      闻人书屏沿着一条直线一路往前,徐徐漫步。似乎并没注意到跟随在后的曾春见。

      曾春见跟了不多大一会儿,忽然看见闻人书屏扭头蹩进了临街的妙年书画馆分社。

      社外摆了一张藤椅,一个穿中山装的白发老头正仰躺着晃晃悠悠地抽烟管儿。见闻人书屏冒冒失失地一头扎进了书画社,两腿一蹬,翻过身掀开门帘,也走了进去。

      曾春见快步上前,正准备掀帘而入,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下意识后退半步,驻足聆听。

      “闻人老师,慢慢喝茶,慢慢说,脸色这么难看,是遇到什么事了?”这话一听就是那个老头的声音。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曾春见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但帘内并没有曾春见想听到的答案。

      “要不,你先坐着歇会儿,我找沈医生再给你看看,你这样,时间长了,很容易憋出病来。”透过微透的麻布门帘,曾春见看见老头扶着闻人书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闻人书屏低着头,紧拢着双肩,倚着一张掉漆的老式木桌,支着额头,摇首道:“陈爷爷,我没事,只是头晕,想找个地方坐会儿。”

      陈爷爷放下手,像个太爷似的坐在闻人书屏旁边的长板凳上,一面捏着烟管嘴敲桌腿抠烟丝儿,一面看着他,咬着后槽牙,恨铁不成钢地道:“闻人老师,你就别逞强呢,老汉我有眼睛看得清楚,你这娃儿就是心思重,遇到啥子事都憋在心里当闷葫芦。这可咋整,走个路提心吊胆的,总怀疑有人在背后跟踪你,放在常人眼里,那不成了神经……”陈爷爷咽了咽唾沫,“白姑娘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跟她提这事?”

      曾春见屏住呼吸,听闻人书屏低声说道:“景言说,她写文遇到瓶颈了,出去找灵感了。”

      “去哪了,你晓得不?”

      “不知道,她没说。”

      “你个傻子,她不说,你就不知道问吗?你就不怕她不告而别。”

      “应该不会。”

      “应该?你就这么有信心。戒指呢,挑了没有?”

      “挑了。”

      “也还没跟她说对吧?”

      “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陈爷爷急得跺脚:“老汉我真的是要被你给气死,你说你……你多大了,娶个老婆还要人操心。又不是结婚,要选个黄道吉日,人家跟你到毕边这么多年,十年有余了吧,一寸光阴一寸金,十年踪迹十年心。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开口,你也不开口,你当她愚婆呢,跑那么远来搬你这座大山,一搬一辈子,搬到两鬓苍苍,牙齿全掉光?”

      “我怕她会生气。”

      “生啥气?有啥子好气的?”

      “我领过结婚证,结过婚。”

      “……”

      谈话到此结束。

      不光是陈爷爷震惊到了,曾春见也吃惊不小,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重组了,闻人书屏居然领过证,他居然瞒着所有人结了婚!

      可是这事怎么想都不可能,闻人书屏既然结了婚,为什么还会和白景言牵扯不清,暧昧不明。

      难不成十年前,闻人书屏回沙城真的是去结婚了。

      曾春见总觉得这事经不起推敲。依他的性子,应该早些告诉白景言才对。

      应是有什么不得为之的理由吧,比如是被父母胁迫,不得不领证,但并没有夫妻之实的婚姻。

      曾春见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他不相信闻人书屏会和除白景言之外的女人结婚。

      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只要白景言经过教室门外,闻人书屏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的,即便很少看到两个人面对面说话,但那种被自己学生开玩笑问是不是女朋友,他没有否认也没有狡辩,而是微微带着笑意,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可是,曾春见无法说服自己不介意,他替被蒙在鼓里的白景言觉得委屈。

      抛开师生这层关系,站在局外,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闻人书屏凭什么结了婚,还要浪费白景言的时间。

      “曾春见……”

      曾春见光顾着想事,没留意闻人书屏掀开帘子站到了他身前,嘴唇一张一合,却始终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开口。

      曾春见手心出汗,怔愣地看着闻人书屏一双俊眼,希望想从中看出哪怕一分叫“悔不当初”的端倪,可是没有。闻人书屏一双眸子水波不惊地凝视他,就像上学时候抓到他早读课偷看武侠小说一样,叫他生起一种又敬又畏又怵又怂的错觉。

      曾春见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让开半步。

      闻人书屏低眸,轻轻叹了口气,从他身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老师……”曾春见望着闻人书屏离去的略显孤单的背影,呆呆地喊了一声。

      闻人书屏听到这两个字,脚步顿了顿,随即转过半边身,神情阴郁地看着曾春见,一副愧不敢当的模样,漠漠然笑道:“不要再叫我老师了,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公交车上看见曾春见故意避让他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觉察到了,曾春见可能是来找他的。

      曾春见失神地望着闻人书屏,顷刻间放下了心中所有芥蒂,他不应该怀疑闻人书屏的。

      他怎么可以怀疑闻人书屏,还记得他第一次离开毕边,找闻人书屏借钱的时候,闻人书屏也是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你画画很有天赋,即便读不好书,在画画方面也会闯出一片天。”

      这就是闻人书屏,对自己的学生从来不吝赞许之词。

      曾春见一直记得这句话,记了许多年,勤工俭学当服务员时遭遇多少白眼和刁难,他心中亦念念不忘这句话。

      初入社会几经挫折,他还是记着这句话。他把这句话当作一种赌注,一种不能辜负的信条,鞭策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

      如今,他在漫画领域已是小有名气的画师。在建筑设计和室内方面,也如闻人书屏“预言”的一般,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闻人书屏不仅仅是他的英语老师,而且是引领他在画画方面产生浓厚兴趣的启蒙恩师。

      他人生的第一本关于绘画的专业书,也是闻人书屏送给他的,叫做《伯里曼人体结构绘画教学》,可惜有一次摹人体被他妈看到了,问他书从哪里来的,他回答说是老师送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妈嫌恶至极地道:“什么破老师会送你这种书,你也不看看上面画的什么,你自己又摹的什么鬼玩意,袒胸露怀光不溜秋的,你不嫌丢脸我娘都替你丢脸!”

      撕啦一声,当着曾春见把书扯烂了扔灶火,还用火钳捅了捅,连一点渣子也不剩。

      曾春见心痛不已,又不敢告诉闻人书屏,一连几天都没精打采,周考胡乱写了一通。考试卷发下来的那天下午,曾春见上台领卷子时,看到闻人书屏在大红的21分后面画了一个柯南两眼冒火的卡通头像。曾春见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考成这样,全班倒数第一,曾春见,你还有脸笑。120分的题,吊车尾李盘三天两头旷课考得都比你好。你呢,你……”

      闻人书屏扶着黑色镜框,气得拿黑板擦当惊堂木拍桌子,道,“我不想在课上浪费时间训你,下课把卷子上的错题全给我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回家……算了,这周星期五要大扫除,你去我办公室,我看着你抄。”

      于是曾春见放了学,被英语学习委员王仔押进了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闻人书屏的宿舍。因闻人书屏是全校唯一的外省派来是支教老师,包揽了全校整个初中部英语课的“重任”,学校领导特地给他安排了一间教职工的单人宿舍,吃住都在里面。

      当日正值教师节,班上的女生自发凑钱买了很多彩纸,包了各种各样的礼物扎成花的形状送给各科老师。

      大抵是因为闻人书屏性格温雅,且与学生相处融洽的缘故,送给闻人书屏的礼物最多。而且很多人是直接包了趁放学时间偷跑去摆放在闻人书屏的门口,跟做贼似的,没有一个人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统一留言写的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一路走过去色彩斑斓,繁花似锦,相当隆重,活像欢迎什么英雄人物凯旋。引来不少其他班的学生和老师的惊呼和欣羡。

      闻人书屏却对此毫不“感动”,伸脚扒拉开挡路的花,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念叨:“一群不听话的小鬼,考试能有这么积极就好了。”

      转头进了屋,又对曾春见和学习委员王仔说:“去把门口的花扔后面大垃圾桶里去。”

      王仔当即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道:“别啊老师,多可惜啊,都是同学们的一片心。”

      闻人书屏冷着一张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严肃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找爷爷奶奶或者爸妈要的钱买的吧。”

      王仔噎住,曾春见倒是二话不说走了出去,王仔也跟着走了出去,不过回来的时候一人抱着十几个橘子、苹果和十几幅画走了进来。

      闻人书屏握着钢笔从桌上抬起头来,阴沉着脸看着他二人。

      曾春见笑嘻嘻地将水果和画放在靠窗的位置上,颔首低眉道:“老师,我这叫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扔了多浪费啊。”

      闻人书屏冷着脸不说话,回头继续批作业。

      曾春见瞄到王仔推门走后,这才吊儿郎当地从书包里拿出卷子抄,抄到一半口渴了,起身正准备倒水喝,奈何这是闻人书屏的办公室,不敢乱动,也不好意思开口,于是一直干坐着继续抄卷子。

      “如果有不明白的就问我,不要不懂装懂。”闻人书屏警告他道。

      “知道了。”曾春见握着笔摇头,埋着头说,“老师课上讲得很清楚,我做了笔记。”

      待到全抄完后,曾春见喉咙都快冒烟了,正打算交了作业检查完毕溜之大吉时,闻人书屏又忽然道:“和我去篮球场那边接水。”

      彼时,农村的学校安装水龙头简直是奢侈,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走很远的路挑水或者从自家挖的井里打水吃。

      学校属于后者,在篮球场旁边留给住校老师种菜的铁栅栏后面,挖了一个足够全校师生用的深井。只有偶尔逢上大旱,才会下街去挑水。

      水拎回来了,一人一桶。曾春见为了表现自己体力优良,愣是提了一大桶,结果半路没稳住脚崴了一下洒出去不少,回办公室的时候手磨红了一片,被桶上的铁钩子挂出了一条浅短的血痕,疼得他咬着手指头吱哇哇叫。

      闻人书屏看了摇头直笑,去柜子翻了半天找了一个创可贴贴在曾春见手上。

      曾春见看着闻人书屏细心地握住自己的手检查,脸上发红,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发现自己裤腿湿了,回家指不定要挨骂,连忙低头拧裤子上的水,抬眸的时候,看见闻人书屏低头在整理桌上的水果。

      之前曾春见只顾着抄卷子不觉得,现在又渴又饿,闻着这四溢的果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老师,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曾春见回身拿起书包,正准备推门出去。闻人书屏忽然叫住了他,朝他递了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正是刚才还堆在桌上的水果。

      曾春见心中有过一瞬的犹豫,但很快理智占了上风,笑着摆手道:“老师,我不能……”

      “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闻人书屏打断道。

      曾春见脑子抽风,胡编道:“我不喜欢吃橘子和苹果,一个酸一个咬着牙疼,我喜欢吃梨子。”

      闻人书屏点了点头,转身从桌肚里掏出一个袋子,拿出两个黄澄澄的梨子递了过来。

      曾春见彻底没招了,伸手抓了一个梨子转身就想逃,谁料闻人书屏一把拽住了他的书包肩带,问道:“我听盘子说,我送你的那本书,被你妈妈烧了?”

      曾春见尴尬地点点头,不敢撒谎胡编了。

      “没事,我这里还有一本好书。”闻人书屏跟变魔法似的,又从桌肚里掏出一本连塑料薄膜都被来得及撕的书,温文尔雅地递给曾春见,柔声道,“我托朋友特意买了寄来的,中华书局出版的《芥子园画传》,我猜你应该会喜欢。”

      曾春见欣喜若狂地接过,捧在手里,两眼发热,如获珍宝,不停点头称谢。

      “下次争取给我及格。”闻人书屏拍拍他的肩膀,扫了一眼桌上大黑大红的“超现实主义”画作,笑意一凝,道,“还有,有时间画一幅画送我,好吗?”

      曾春见连连点头,问:“画什么?”

      闻人书屏极干脆地道:“画什么都可以,好看就行。”末了又补充了一句,“适合装裱了挂在家里的。”

      这可把曾春见难住了,“好看”是什么定义,他尚且没有达到那么高的绘画水准。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了毕业,拖到了现在,一幅画也没有送给闻人书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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