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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爱
“哎呦你这孩子,慢着点,着急忙慌跑那么快……”
砰。
许母端着饭,愣愣地看那扇关上的门,觉得儿子今天有点奇怪。她把手里两盘菜放在餐桌上,解开围裙,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明天毕业典礼,所以让你们提前回来休息吗?”
房间里面的人没回话。
许父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在餐桌旁坐下,已经等不及了,酒瓶发狠地往桌上一磕,不耐烦地,“哼。”
许母只好转身,去顾餐桌上的事。
许父:“那小子搞什么名堂呢,上气不接下气,脸通红地跑回来。”
许母:“不知道啊,一句话没说,一进去门就关上了,说话也不搭理。”
她观察着许父的脸色,小心翼翼给他盛粥。
许父酒瓶子又是一磕,“惯着他了,我们吃。”
.
许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门板。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狂跳。
房间内没有开灯,他的房间又本就逼仄狭小,纵使现在是夏天的黄昏,室内也因为缺乏灯光更显得昏暗,四面的墙都好像离得他很近。
许壹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脸上笑意一直没有掉下去。他面前那扇窗还有天光的亮色,因而不明亮的玻璃上会有微弱的反光,让他得以看清自己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那张脸通常白皙,此刻却染了绯红。
玻璃窗倒影中的许壹抬手抚上脸上那抹红,忐忑着观察辨认对自己的五官来说过于陌生的情绪。
许壹有几分庆幸地想,还好他跑得及时,要是被那群男生看见,又要笑话他娘们了。
他爸应该也没注意到吧?不然这次怎么没根据他这张不算刚毅的“小白脸”借题发挥。
季荷说她喜欢他。
季荷喜欢他。
季荷对他表白了,她亲口说的。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许壹努力平复的呼吸,过一会他感觉好些了,虽然那颗作乱的心脏还在打鼓。
他于是手撑地面,从满地的杂物里站起来,校服外套随便丢上了床,只穿着校服短袖的手臂就失去了遮挡,露出密密麻麻老旧交错的疤痕。许壹走近那张发黄的实木书桌,拉开椅子坐下。
桌面的物件摆放和这间房子的风格一样,杂乱无章,各种无序透露出无人打理无人在意的信号。房间的主人虽然每日在这里休息,却和那些未曾蒙受关照,了无生机的东西一样,只是被随意搁置在这里,无人问津。
物件能有安家之所已经是恩赐了,哪能奢求爱呢。
许壹拿起桌面上的粉色美工刀,看了看刀片上的锈迹,把它放在了一边,弯腰在最底层的抽屉寻找。
这方小小的抽屉大约是这间屋子里最整齐有序的地方,里面好好保存着许壹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以来得到的所有奖励和奖状,数量不多,而且明显随着年份的增加日渐减少。
许壹的手指只在这些过往的勋章上停留一瞬,就目标明确地摸到最下面,从层层叠叠的奖状下摸出一个厚实的笔记本。
要关上抽屉时,他难得出现了停顿,借着从中拿了一朵小时候攒的小红花,放在了笔记本的最新一页。
做完这些工作,脱离思绪的许壹才注意到了房门外的吵闹声,可他没多在意,父母的争吵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只是潜下心继续干自己的事,从笔筒里挑出一只很少用的笔,打开了笔盖。
其实许壹一点也不想走读,每晚回家独自待在这样的空间内。他想住校,但父亲不让,走读哪有回家方便,不用交那些住宿费也省了早晚饭钱。
许壹一度在不受欢迎的夜晚听着父母的争吵声想,要是他住校,说不定就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
许壹盯着干净页面上的小红花看。
小红花已经不知道是多小的时候拿到的,早就没了粘性,连表面的红都有点褪色。可他没有别的什么能代表幸福的东西了。
他忽略掉餐厅的争吵,提笔开始写——
【今天是6月13号,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死了。】
【之前一直在纠结什么时候死的问题,一直做不出决定,当时暂定的是等中考成绩出来看成绩,算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但想想其实也挺好笑的,我学习成绩又不好,算什么机会啊,顶多算缓刑。】
【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我也劝过我自己,等我初中毕业,等我考上高中,再等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就自由了。可或许上大学也不算自由呢,可能要等我找到工作,等我经济独立,等我有车有房……】
【太多了。太久了。太难了。】
【就这样结束吧。我不知道我死后他们是否会觉得痛苦,觉得后悔,但我知道,我将不再痛苦。】
纸面上写满了粉红色的字。
这支笔是妈妈小学时候给他买的,但是当时买错了颜色,他被班上的男生嘲笑了好久。说他长得白,还喜欢粉红色,是白雪公主。
许壹盯着那些粉红色的字看啊看,情绪从中抽离出来,就像猛然醒过来了似的,他又笑起来。
【啊,我又乱七八糟写这些了。哎呀,今天明明是开心的事啊。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像妈妈一样爱我,我又可以活下去了。】
【季荷喜欢我,季荷爱我,但她和妈妈又不一样。我一直都知道妈妈对我的爱不是纯粹的,因为她还爱着那个人——我爸,就算挨打,就算流眼泪流血,她也还是不离开他。她爱他要胜过爱我。】
【但是季荷。】
【她应该只爱我吧。】
可是季荷为什么喜欢我呢?
许壹放下笔,开始思考这个他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许壹在班上活得很透明,不主动和别人打交道,也很少有人会主动和他打交道,所以有些在班上同样不太起眼的同学许壹连名字也记不太清。其实照理说,季荷也不应该记得他的,但季荷是学习委员,班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得,这就说得通了。
可话又说回来,只是收交作业的交情,又没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会喜欢呢?
许壹想不出来,季荷自然有她的道理,日后他们相处起来,他可以问问。
谈及日后,许壹又懊恼起来,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
他今天一句话都不敢说,舌头都捋不直!扭头就跑,这算什么啊!真是没出息!
他顺势趴在桌子上,默默地想。
季荷会不会以为……他不喜欢她啊?她会哭吗……
不过也确实,之前他也不喜欢季荷,准确来说他不敢喜欢什么人,如今有一个人这么喜欢自己了,他当然是高兴的,那就是喜欢咯!他不会辜负季荷的喜欢,会试着去喜欢她。
“毕竟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喜欢过……”
许壹不自觉说出声,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一下子又羞红了脸。他脑袋在臂弯埋了会,又拿起笔写了最后一句,算是日记的结束。
——【别管为什么了!季荷喜欢,那就证明你是有价值的,你不是一无是处!】
许壹喃喃自语:“我是有价值的……我不是一无是处……”
“我不想死了。”
他盯着已经黑下来的窗外,思绪飘忽了一会,又提笔添了一句。
【明天见。】
许壹把本子放回原位,起身走到门边。他有点饿了。
刚刚被他置之脑后的吵架声、殴打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小了,他打开门,看到歪斜的餐桌,缺了一条腿倒地的椅子,满地的盘子碎片和已经凉掉的母亲精心准备过的菜。
父亲的酒瓶摔裂了。那其实只是个总被他拿着各家蹭酒的白醋瓶子,此时此刻摔得稀巴烂,碎片旁边瘫坐着他的妈妈。父亲揪着她的头发,她捂着流血的脑袋,头发间还扎着玻璃碎片。
母亲那张青紫的脸朝他转过来,血泪纵横的脸让许壹永世难忘。
他本来对这场面习以为常,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可这次比以往都要严重,母亲第一次流了血。
许壹看不出妈妈那双眼睛包含的是什么情感,只听见妈妈用已经发哑的声音说:
“……我叫了好多遍你的名字。”
这个画面从此深深刻在了许壹的脑海里。
.
许壹打了120,没敢报警。
母亲被推进去又被推出来,缝了八针。
小姨在病房里和父亲推搡,险些扭打在一起,最后坐在床边垂下肩膀低下头双眼蓄满泪水地问许壹,“……为什么不报警?”
第二天母亲醒了,木然地盯着头顶苍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许壹坐在一边看着她,也没说话。
床边的人来来往往,人影交错,或悲或怒,都是为了他母亲,没人顾得上在乎与此同时这个男孩的初中校长正站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词,然后季荷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了言。
许壹没去毕业典礼。
他的中学时代结束得悄无声息。
傍晚时候,住得近的同学不情愿地绕了路来给他送东西,其中有那张几天前拍摄的毕业照,许壹一眼就找到了季荷,才发现他们站得居然那么远。那时他还不知道季荷喜欢他。
后来母亲出了院,谩骂与暴力又成为常态,可能是她不堪其累,生了一场大病,就病死了。
许壹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觉得这段时光的人生碎片简直就像火车窗外一一闪过的树影一样过得飞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呢,一切就结束了。
母亲死后没几天,中考成绩出来了。他的成绩果然很烂,虽然说勉强考上高中了,但也只能上学费很高教育质量也一般的私立高中。
父亲说:“不许去。”
“你要么现在就开始打工上班,要么就上个中专大专,别想着不为家里做贡献,吃白饭!”
“你学习也就那样,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干啥?”
许壹明白父亲的话。他这样的人就不要想着改变命运,活得好有出息了,能活着就不错了。
后面的单调繁累的人生里,许壹有时候会去看母亲的墓碑,墓碑照片里的女人温柔地笑着,他却只能想起那天晚上母亲满脸的伤和那双眼睛,以及那句话——
“……我叫了好多遍你的名字。”
每当这个时候,许壹心惊之余也会想到,这世界上第一个爱他的人死了。
……他只剩一个季荷了。
还有季荷爱他。
可他没勇气联系季荷,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她,只敢在那群所谓哥们、父亲、亲戚和陌生人面前拿她久远的告白当凭证。
“嗯,有个女生喜欢过我。”
“她叫季荷。”
——并不断为那个记忆里渐渐淡去的瞬间和场景增添浪漫的细节。
“那个毕业前夕的黄昏,她把我叫到走廊的窗边,人流来来往往,有别的女生扒在教室的门边看我们。”
“她一开始却一句话不说,只看外面的晚霞,最后才转过脸来,说——”
“我喜欢你。”
“好浪漫啊许壹!”
男生宿舍爆发出哄笑,几人调侃了许壹几句,李松问:“她现在还喜欢你吗?”
许壹神色如常,状若无意地翻看根本没有季荷联系方式的手机,说得很随意。
“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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