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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逆
赭桐初入六合,就已在鸢白那里留了一沓的把柄。她太久、太久没遇到如此需要戒备的对象了,于是被迫将许多会被鸢白抓住、说她违规的事都交给了叶青野。
尽管如此,她仍然总是遇见鸢白。
直到两人开始了那种关系,某日鸢白忽然问她:“你最开始,不希望我回来吗?”
她心中锣鼓喧天,不明白自己的心事哪里被泄露了,十分紧张地握碎了杯柄:“我没有……!”
鸢白看向她的手,凡人容器还不至于划伤她,但赭桐十分心疼自己唯一的水杯。
“那为什么……”鸢白本想问,为什么你那时候看见我,总像是不太开心。但见赭桐一脸心痛,他只好先点了点那杯子,随后碎片复原,赭桐顿时非常高兴,他顺手摸了摸她脑后柔软的毛。
“唔,什么?”她像某种很乖巧的小动物一样眯眯眼。
他忽然觉得不必问了。现在这样就可以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鸢白、你,等等,有人在找你……”
深夜,兵荒马乱。
打破约定的远古神决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过分的事情,如果赭桐有她犯错的原因,那他也有。他对酒没半点兴趣,甚至有点排斥,但醉酒的桐却值得品味。
“唔……真的、有电话在响……”赭桐微弱道。
“你想起来了吗?”鸢白充耳不闻。
“我、我想起来了……”赭桐根本什么都不想起来,只是胡乱地回答,满心希望那个不知谁打来的电话不要那么快就断。
鸢白冷哼一声,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看都没看就挂断了那铃声,碍事的通讯工具转瞬飞到了客厅。
……
赭桐昏睡前,隐约听见有人问她什么,带着微不可查的怨怼,轻轻在她耳边:“……这么久了,你有对我坦诚过一次吗?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
那语气让赭桐惶恐,她下意识地沉睡过去,那一瞬的记忆也沉入脑海深处,不再清晰。
……
次日,赭桐醒来,鸢白不在。
她感觉自己浑身像被拆了一遍,左右寻不到自己的手机,最终在客厅找到了。
……为什么会在客厅?
她有个不太好的毛病,和鸢白在一起之后越来越严重,因为和他近距离接触,心跳总是过快,呼吸急促,大脑以为那是伤害她的画面,会让她不自觉地忘记点东西。
这是某件事的后遗症。
赭桐昨晚的细节记不清,但大概还记得鸢白挂断那次电话后,过了几小时,赭桐的电话就响了。
看来真的是很着急的事,才会把电话打到她这里来找鸢白。
她在等手机开机,顺便拉开窗帘,外面还是黑的,但看时钟已经是早上九点。
开机后她失落了翻了翻信息,鸢白什么都没跟她说。她刚想联系组长补个上午的假单,就发现六合系统于昨天深夜发布了全体居家办公的紧急通知,赭桐想起鸢白的嘱托,没有登论坛,转而去问了楚萌,楚萌的头像是株养在盆栽里长得很不错的绿油油的小草,让赭桐每次看到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养的。
楚萌回复得很快:是堕仙,鸢乐神君已经去处理了。
楚萌:你在家吗?注意安全。
是昨晚走的……他没叫醒她。赭桐皱眉:为什么又有堕仙?
她其实只是为了抱怨才问,往常仙堕这种大事都要很久才会查出原因,没想到楚萌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楚萌:公告说因为前天傍晚幽冥多开了半刻钟,黄昏变长。那仙本就在迷失边缘,被影响得直接堕落了。
能被黄昏时刻影响的仙少之又少,可见那仙原本的状态已经糟糕到了极致。
迷失只是仙神快殒落的另一种说法。世间的某些生物比别的生物更强大,还能以同样的形态重新回来,仙魔妖鬼皆在此列。堕落则更复杂,成仙时必须具备三样东西,修炼至巅峰状态的肉身,得到天道承认的仙名,以及对应某项职权的仙格,堕仙是失格的仙,不再被天道承认,在堕落后会立马历劫,能活下来的堕仙寥寥无几,从此必须隐匿踪迹,不能再被天道注意,而且必须时刻警惕不被混沌吸引。
对这则公告表示困惑的不止一人,为什么这次这么快就能知道原因,是早有预料?还是在暗示什么?而且那么多年都只像个机器一样运作、从不改变的幽冥为什么会突然延迟关门?难道冥主终于把自己睡死了,连带着幽冥也出故障了?
具体时间不明,但大约四千年前,各界传闻称,掌管幽冥的冥主陷入沉睡了。幽冥鬼使从那时起不再进入各界,勾魂由“开门”取代,冥主留下巨大的力量使幽冥自主吸引亡魂进入,平稳运转多年。
万物死后自然飘向幽冥,在途中如同朝圣之旅,会不自觉地为幽冥提供力量,这就是平常说的信力。
没有冥主的注视,这么多年赭桐有了很多可趁之机。
不过她这些年偷走的就算全部加起来都对幽冥来说是九牛一毛,毕竟她只是每日在人魂里传颂鸢乐山的名字,可世间绝大部分的生灵不是人。何况她叫那些亡魂归去鸢乐山,但鸢乐山如今没有实体,它们实际上还是走向幽冥,不会丢失,只是信仰之力运往了鸢乐山,因鸢乐山本质上来说是和幽冥同级别的圣地,承载信仰是可行的。
赭桐对前天的时间有点敏感,她想了一会,又打字:堕落的是哪位仙?
楚萌:没有公开,但你还记得上周赭队因某个任务负伤严重的事吗?
赭桐一愣。
楚萌:他和楚组长去处理的,就是这个仙的丧事。
楚萌:那时这仙已经死了,现在却潜逃了。
群仙归来最多两百多年,自然死亡显然太年轻了,只可能是修炼出了差错,但大部分仙不会走到堕落那一步,只要在该死的时候死,去了幽冥也算体面。但六合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会派人去“关照”,据楚萌说,她听说是赭队他们刚一进去,那仙的洞府就变成了凶境,之后不过半刻钟,五君之一的有常君就赶去救人了。
凶境,死有不甘才为凶,器物沾上主人的怨恨,才会化为凶境。
那仙当时确实已经死了。
死而复生是大事,六合不可能公开这点,隐藏了一部分事实,只说是幽冥影响。楚萌竟然知道这点,看来她跟她姐姐的关系并不像是明面上那么不好,而她能轻易地把这事告诉赭桐,是真的信任,她知道是赭桐帮她分担了那些组内任务。
赭桐久久没有回神。
有人曾对她说过:“世间一切都有平衡,你已经亲身体会过,若让一个不该死的去死,就有一个不该活的去替他活。你操纵得太多,越是如你所愿,越有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天道公平,但不是公正,它不管谁输谁赢,谁对谁错。桐,你想明白了吗?”
一个很小的结点转折诱发了一件大事,或许是她长久的“如愿”造成的后果。她要来往的亡魂知晓鸢乐山的名字,只是无伤大雅的谎言,她对山川里生出的天真妖物说,沿着那条江走更多有好吃的东西,只是自然关系下的狩猎,都不是什么严重的过错,她也只是在此地利用了一点点天地间随时可能发生的死亡,来完成她躲躲藏藏的心愿。
可不该死的死了,不该活的就要活。一个本已死的仙凭何复生?只有幽冥能归还魂魄,帮那种天地默许的平衡规律画完这一个圆。一个仙死而复生的重量,足够与她这么多年收集的亡魂信仰,那些“无意间”促成的凡物死亡的重量相当了吗?
可没有她偷取信力,那仙就已经平常地死了,她应当知道,这场堕落是多生的枝。
去解决这件事的是鸢白,他要承受风险,因为与他同源的东西也在这场“交换”之中获益,这是必然的安排。
桐,你现在明白了吗?
……
赭桐独自坐在阳台,听着雷声发呆。她停在和鸢白的对话框,很久很久,发过去了一个小狗探头的表情。
鸢白没有回复。
她漫无目的地在对话框里等待着,上拉聊天记录,发现其实她和鸢白聊天的次数不算多。
从两年前那天,她与他重逢,她一直把他置顶。
鸢白的账号名很随意地叫做yb,估计是当凡人时取的,至今懒得改。他的头像是一道模糊不清的黑白残影,她感觉可能是某个雨夜映着街灯的窗户。这是一年半前的某一天他突然换的,在这之前的头像是他在六合楼下的绿化区里随手拍的树叶。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随手养点东西。从前她怀疑过鸢乐山是不是就是他这个山神一点点养出来的,后来又想到可能是和谁一起。
他在她家里倒是没养什么,赭桐觉得可能是这里不够大,楼间距小光照可怜,不足以让他提起兴趣。
但每次他打开窗户,总有一群野鸟喳喳地飞过来,环绕着他的手指抢东西吃。有时是他买的鸟食,有时只是他随手洒下的灵力。鸢白做这种事时一贯没什么表情,硬要说的话,有点百无聊赖。她觉得这不像是兴趣,更像是某种习惯。
聊天记录最开始,都是公事公办的语句,可能那时候在他眼里她是个应召旧仙里的刺头——事实上大约确实如此,除了用法术窥探别人的命格,她还做过各种各样被六合明令禁止的事,在叶青野的帮助下这些通通被抹去了痕迹。六合不会费力气查一个清白的仙,但鸢白总是会问她“在哪里”,“不要违规”,还有“一起吃饭?”,“又乱跑”,之类的。让她很是担惊受怕,又为总能见到他而暗暗窃喜。
他或许知道她做的事,又或许不知道。他不是那种刻板的上司,不会每次都惩罚她,只是会把她拎回六合,她组长说不用看就知道她又在出外勤的时候跑哪儿去偷懒了。他也不会虐待员工,如果恰好到了饭点,他就带她去吃饭,一般在这期间说些好话,他就抿抿唇,不再追究了。
赭桐的视线停留在一个日期下,直到那一天,凌晨一点时,他打来的一通电话。
她和鸢白关系的转变,就是源自这通不到三秒的语音电话。
她至今仍怀疑,那天晚上他是打错了。可能这通电话应该打给宿玖,这样他就不会在深夜被一个居心叵测的小仙带回家。
她手忙脚乱地把没放好的仙酿当成了茶水倒了递给他,他竟然也就喝了。
他蜷躺在她的沙发上,衬衫被弄皱了,像个很大一只,被她强行抱回家,但忘记了家里根本放不下的毛绒熊。
赭桐连自责都没来得及品味,他的眼睛就又变得清明,在黑暗中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他清醒得太快了,是她想多了,酒精能对一个神仙产生多大影响呢?他的手臂受伤了,很长的一道伤口,削开了皮肉,能看见骨头,那天晚上风雨交加,黑云压城,她知道,那是有一个仙堕了。
赭桐这几百年过得松懈,已经忘记了如何处理伤口。她把他带回家,连灯都忘记开,就这样在昏暗中翻箱倒柜、稀里糊涂地找愈伤药。
她不免责怪元家,明明“元柏”理应衣食无忧地长大,享一世富贵荣华,为何要放任他回去恢复仙力;她也怨恨六合,明明都轮回一次,多了那么多崭新的血液,却还是要他回到那个位置。
她单膝跪在地上,扶住他的手臂。看见他的伤口,她的手太抖了,药粉洒得到处都是,他却目光灼灼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摁住了她的手背,阻止了这粗糙而徒劳的上药。
“赭桐。”他叫她,轻得像是呢喃。
她对上他的眼睛,当然看不穿他的想法,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面对他时,她总是这样。
接着,他俯下身,一手握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起头。
那是一个赭桐始料未及的吻。
她余光看见他的唇微张微合,似是说了什么,但她耳边嗡鸣一片,实在听不清,最终,隐约分辨出了一句,他说:“……你答应我了,对吗……”
她脑海中六千年前的记忆和现在的相互冲撞,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告诉她,这不对,这太不对了。
她和鸢白似乎关联很深,可满打满算七千余年,只有最近半年算得上“有些交往”。余下的时间,都只是单方面的了解。
可她的心却是那样开心,她不自觉地迎合,紧紧贴着他的温度,恐怕到死都不会忘记。
但她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反问了他:“我……我答应了什么?”
他掌握二人的距离,她却只想咬一口他的脖子,真的好想,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就在想,这样做一定会让他生气,但她愿意承担后果。
可是她还没咬,他就已经生气了。是因为她回答得不好吗?她记住了,只要一次教训就够了。
不过以后她才知道,有时候鸢白想要她的回答,有时候又不想,不管怎样,让他生气都是她的不对。
最终她那天还是冒犯了他,在他身上留下咬痕。
只是,鸢白的报复心好像太重了……
第二天她醒来时,他已经醒了,他的伤恢复了,好像昨晚是她的幻觉,但他一言不发地低下来吻她的额头,所以她觉得那应该不是幻觉。
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受那天一样的伤,也再没有见他像那天一样喝过她递来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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