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与狐狸眼

　　早晨五点的闹钟准时响起。原寺灵睡眼惺忪，浑浑噩噩地挺起脑袋，余光中一条健硕的手臂径直从他眼前穿过，先他一步抓起了吵闹不止的手机。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低哑的嗓音。

　　“吵死了……”

　　闹铃在一声鸟鸣中戛然而止。

　　原寺灵登时清醒，两只手抓着被角盯着天花板看。

　　旁边的人是仇亿。他们是昨晚在一起的，满打满算，他们只见了两次面。

　　他坐起身，哈了个哈欠，焉焉地撇头往身侧看去。

　　仇亿刚刚像是梦游一样关闭了闹铃，现在脑袋枕在一只手肘上，面朝着原寺灵接着睡觉。

　　好帅的一张脸。原寺灵暗自惊叹。视线下移，看到了仇亿压在被子上结实的胳膊和手臂。他有些羡慕，但并不多，只是定定地看了半分钟才收回视线，随后左右转着脑袋去找手机，也不知道仇亿关了手机铃声以后放哪里去了。

　　找了半天找不着，原寺灵作罢，打算按照惯例下床去抄写广告纸。

　　然而双腿刚刚触地就猛地想起昨天手撕一下午广告纸的经历，垂下床的双腿立即缩了上来，重新钻回被子里。

　　已经不用准备广告纸了，还起这么早干嘛？

　　他抓了抓头发，实在无事可做，于是又扭头盯着仇亿看。

　　其实在第一眼见到仇亿的时候就觉得他的长相惊为天人了。可惜原寺灵词汇匮乏，如果非要他来形容一下，大概是……皮肤和蛋壳一样细腻白净，身上脸上没有一丝赘肉，眉骨英俊，眼睛很大……

　　仇亿竟睁开了眼。

　　啊……

　　“你醒了？”原寺灵被抓了个现行，脑袋条件反射地往后挪了三寸，试探性地问。

　　结果仇亿又将眼睛闭了回去，意识模糊，咕哝道：“我以为你走了。”

　　原寺灵心想：这里是他住的地方，他还能去哪儿？

　　倒是仇亿……

　　他的双肘撑在床上，将脑袋探过去，隐约嗅到了仇亿身上若隐若现的好闻的味道，他好奇地问：“你把我的手机藏哪里去了？”

　　仇亿困倦未消退，原本压在被子上的手伸进被子里，一通乱摸，把手机从深处掏了出来还给他：“闹钟定晚一点，天都没亮呢。”

　　“哦哦。”原寺灵两只手捏着手机，上面还存留着些许温度。

　　他马上点开了闹钟，把五点的闹钟换成了六点的，担心仇亿睡不够，又贴心地调成了七点的，随后掰着手指头算起数来。

　　不论上山还是下山，他都要走上个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而聋人咖啡店一般七点半开始营业，平时的他都是吃完早饭再去贴广告纸，半小时赶路，半小时贴纸，差不多九点左右就会过去店里端盘子，时间掌握得刚刚好。

　　心碎网吧的线上接单工作停了，线下贴广告的活也不能继续做了，突然没了两个最耗时的工作，原寺灵顿时变得无所事事，不太适应。

　　他半躺下身，却不像仇亿还能睡个回笼觉。

　　以前起早了，他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今天玩什么。是去秘密基地玩游戏，还是去街角蹲着聊八卦，又或是一伙人凑了钱成群结队去游戏厅玩上一个下午。

　　朋友的家人都不愿意自家小孩邀请他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进家里玩，所以他们只能呆在外面，要么就是在秘密基地里。

　　那时候没有手机，要想一起出来玩就只能挨家挨户贴着墙根呼叫。一开始是一个人贴着墙根，出来的人多了，到了最后一户人家，门口的那面墙上就会贴着一排人，活像烤箱里一排排整齐的饼干人。

　　而一般那个最后出来的那个都是原寺灵。

　　原寺灵家和其他人不一样，在那群朋友眼里，原寺灵一定会是第一个退出他们这个集体的人，因为他家有个考上国内顶尖名校的大哥。

　　他的那个大哥眼神凶狠，动不动就要瞪他们，对他们这些不学好的混混厌恶至极，估计在家也没少教育原寺灵要好好学习，不要跟他们同流合污。

　　因此每当原寺灵从他大哥的眼皮子底下出来，外面一群人就会同时松一口气，继而马上围上去夸他牛逼，竟然说服了他大哥放他出门，随后和他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出巷子。

　　原寺灵总是被朋友这样簇拥着，难免会产生“我有很有朋友”的错觉。

　　被原田泣赶出来后，原寺灵曾去找过那些朋友，借钱有，谈心事也有，可是他们都对他避而不见，好像不想摊上什么麻烦一样，一个个都让家长出面应对。

　　时间过去太久，他的大脑早就清除了“玩”这一选项，一旦闲下来就忍不住去思考怎样才能吃饱穿暖攒下钱。

　　他打开手机，电量是显眼的红条，恍然想起昨晚忙着给仇亿拿被子准备洗漱用品都忘了给手机充电，连忙弯腰捡起接口处断裂的备用充电线连接上。

　　电池的充电提示始终没有冒出来，原寺灵皱起眉，拔了又重插，还是没反应。

　　坏了。

　　原寺灵眉心一皱，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在床头柜的格子里翻了根新的充电线出来。

　　那根充电线短得有些搞笑，是他两年前贪便宜网购来的，没想到到手之后只有二十厘米长，无奈之下只好重新买。

　　贪便宜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尽管吃了好多次亏，他照贪不误。

　　等到充电提示冒出来他才安心，可是线又扯不长，最后只好趴在床边露出半个胳膊抱着手机看消息。

　　他点开了其中一个琬城的微信兼职群翻看。

　　琬城是个人□□跃的年轻城市，年轻人越多，各种各样的需求也就会多。他一连加了许多个兼职群，几乎什么样的兼职都能找到，只是大部分都需要一定的技能。

　　原寺灵曾经冒充过有经验的接了个跟拍的活，结果去了一次之后就被拉黑了，因为他拍照技术很烂，即使有现成的相机给他用，他也不会操作。

　　没有经验的工作也有，比如充当给宠物庆生的氛围组，临时打光师，舞台演出的Odd·jobs（打杂），桌游店NPC，穿着青蛙玩偶服发传单……

　　也有像部分群演工作，不需要什么证明和经验，名额有限只看手速。原寺灵有幸抢中过一次，演了一个穿着紧身衣的怪兽喽啰。那是一部收视率惨淡的少儿频道特摄剧，导演还等着后期爆火呢，结果厄运专找苦命人，还没播到原寺灵登场就被家长举报下架了。

　　适合原寺灵的长期兼职很少，家教他没资格，做服务员和进厂拧螺丝也都嫌弃他年纪小加上听力损伤担心验厂有风险而让他成年以后再来。

　　原寺灵在十多个群里翻来覆去，意外翻到了几条昨天晚上发来的消息，看到联系人后，表情微愕。

　　【李新云】：“我太伤心了。我进去这么久。你居然一次都没来探视过我，还换了手机号，你个小白眼狼。”

　　原寺灵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紧张，在手写输入区写道：“本人？”

　　【李新云】：“废话。晚上我过来你那边，还是你到我这边来？”

　　原寺灵惊讶于李新云这么快就回了消息，要知道以前的他可是天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的。看来在监狱改造的不错，起码作息规律了。

　　他接着手写回道：“不来。”

　　【李新云】：“那太好了，我过来。”

　　原寺灵看了想骂人，回道：“你也别来。”

　　【李新云】：“我偏来。”

　　原寺灵写着写着点开了语音输入，一张嘴想到身后还有人在睡觉，又默默地切换成了手写输入法，扯道：“我家来了警察。”

　　【李新云】已读乱回，发了个：“OK。”

　　OK是个什么鬼？

　　原寺灵眼睛一挤。

　　比起两个人共事的那段难忘的奋斗史，他对李新云的评价更多的是“狗屎”。

　　李新云热衷于买各种可爱的小裙子和丝袜给原寺灵穿，像什么碎花裙、蓬蓬裙、蛋糕裙、格子裙，黑丝、白丝、蕾丝……家里堆了一整个房间（原寺灵醒悟后，已经给那个房间上了锁，并贴上了禁忌封条）。

　　可以说，当时李新云赚得大部分钱都用在了装扮原寺灵上，唯一正规的来钱渠道就是返图给商家赚得的返利。

　　那时候原寺灵缺钱缺得马上就要步入歧途（虽然也算是半只脚踏上了歧途），所以根本没有闲工夫，也没有判断能力去辨别李新云的做法是对是错。

　　现在好好回想一遍两人一起共事的经历，李新云就他妈的是坨滂臭的狗屎。

　　他的眼里只容得下两样东西：女人，钱。

　　每天的口头禅不是“寺灵啊，为什么你不是女人”就是“狗东西，就吐这么点钱”。

　　因为找不到女友，李新云就半夜溜到原寺灵的床上边看小视频边打飞机，完了还要在原寺灵左耳边复诵他的口头禅“寺灵啊，为什么你不是女人”。

　　某次，原寺灵实在忍无可忍反问了一句“难道男人就不行了吗”，结果李新云唰地一下就飙出两串热泪来：“讨厌，线上跟男人搞暧昧就已经够恶心了，为什么线下还得跟男人搞在一起？嗯！？”

　　一边赚着男人的钱，一边隔着屏幕骂对方是蠢猪贱狗，李新云就是这样的人渣。

　　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劳改得怎么样，原寺灵是真心希望他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调到七点的闹钟响了起来，原寺灵怕打扰到酣睡的仇亿，一秒不到就让手机闭上了嘴。

　　也许这个点就是仇亿平常起床的时间，没多久他就自己醒过来了。

　　眼前的原寺灵正在套裤子，背对着他，撅着个套着小黄鸭三角裤的腚。

　　仇亿叹了口气。

　　睁开眼就是那只该死的小黄鸭，心情一点都不美丽，真想扒下来丢出窗外。幸好原寺灵即时提起了裤子，盖住了那条香艳的内裤。

　　“你要去工作了吗？”仇亿支着脑袋问。

　　原寺灵转过身，点点头。

　　“我送你去。”

　　“不……”

　　原寺灵刚起了个头，仇亿就抢先替他把话说完：“不用了～”

　　原寺灵额角一皱，他承认自己有时候很做作，但才没有仇亿模仿得这么作。

　　演技拙劣，一点都不像，仇亿也该去男模班上节课看看。

　　原寺灵愤愤低语。

　　“寺灵带我下山去吃早餐吧？”仇亿坐在床上，仰着头，脸上绽放出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光明笑容。

　　原寺灵嘴角一抽，回头甜笑：“先去刷牙洗脸吧~”

　　*

　　看着仇亿使用着自己之前买一送一的预留牙刷，原寺灵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可能仇亿这辈子都没用过这样廉价的牙刷吧。

　　没事，再忍忍，等他把昨天逛街买的奢侈品卖了，他一定给仇亿换一个名牌电动牙刷。

　　不过……要是仇亿后续问起他那些东西的去处来可怎么办？

　　在仇亿乖乖刷牙期间，原寺灵就在卫生间后头的走廊里来回转悠个不停。

　　仇亿看着镜子里的原寺灵，好奇地问：“有话要对我说吗？”

　　“嗯？”原寺灵抬起脸，挠挠后脖颈干笑：“没有啊。”

　　下了一夜的雨，屋外一片雾蒙蒙的。保险起见，原寺灵带了把伞出门。

　　他坐在车里，盯着车内渐变的灯光看了半晌，等仇亿坐上驾驶发动汽车才不好意思地问：“我能……处理掉那些东西吗？”

　　仇亿愣了愣，问：“哪些东西？”

　　对着送礼物的人说要处理掉他送的礼物，这也太伤人心了。原寺灵摇摇头：“没什么。你当我没说吧。”

　　可是任何细节都逃不出仇亿的法眼，他拨动着方向盘，边说：“你的东西，你想怎么处置都行。非要问我的话……你开心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原寺灵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要不就只卖些重复的？比如说大衣有两套，那就卖一套，另外一套自留。

　　或者吃不上饭的时候再卖也行，合情合理……大不了就等到分手后再全卖了。就是不知道那些东西保不保值。

　　仇亿瞥了原寺灵一眼，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

　　原寺灵心虚地别过头。

　　对了。他一个激灵，神色稍显危机感，问：“你怎么知道我这没有早饭吃？”

　　“什么？”仇亿微微偏过头，有些莫名其妙，原寺灵的思维还真是跳跃。

　　“就是……”原寺灵绞着手指，眨眨眼睛卖起萌来：“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有没有做饭就说下山吃啊？”

　　“因为我醒来的时候你才刚穿裤子啊。”仇亿又想起了那只小黄鸭……

　　原寺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仇亿好笑道：“怕我嫌弃你不会做饭？”

　　“我会做饭。”原寺灵皱眉，他早有所预料仇亿会这么想，于是再次重复道：“我会做饭！”

　　说一遍就够了，说两遍是想可爱死谁。仇亿绷着表情，像有几只气球轻的绵羊在心田上翻滚。

　　“对不起啊，我不该以貌取人的。”他抱歉一笑。

　　“你才没有以貌取人。”原寺灵闷闷道。

　　“抱歉抱歉。”仇亿又满含歉意地笑了笑，趁机转移话题道：“那么寺灵都会些什么菜呢？”

　　一听，原寺灵还真仔细想了想，如数家珍地报起菜名：“番茄炒蛋，鸡蛋挂面，蛋炒饭，蛋羹，紫菜蛋汤……”

　　好一个鸡蛋全家桶。

　　仇亿汗颜，捧道：“哇……好期待啊。不知道哪天能吃到寺灵做的饭呢。”

　　原寺灵不禁夸，耳朵泛起莹粉，有些难为情地搓着掌心，他盯着自己的膝盖看，噘着嘴小声道：“等哪天心情好一定会做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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