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火烧云与搭便车指南(下)
山顶的亭子里视野很好。男孩昨晚睡得不好,一双朦胧的眼睛向四下看,只能望见一片蒙蒙的氤氲之气。凌晨四五点的盛夏天空,云都是湿的;漫浸的热不动声色地把人蒸到,使他们又昏又乏,站着也像睡着。好在高处毕竟还是凉的,和风爽畅,轻轻拍着少年人的脸颊,冷却他的心神。年轻旅客于是打起几分精神。
梅在摆弄摄影机,思考一会该怎样拍摄。这里她不常来,找了一阵角度,终于满意。她的同伴做着相同的事情,只是手法要生疏些。
无论成果如何,旅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对摄影培养了一点兴趣。极致烂漫的景致就像挚爱之人一样,似乎并非渺无希望,却总是难以找到。因而他们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盛夏的天空洁净明亮,怎么拍都好看。但是想要捕捉一些真正的胜景,还需要自然的力量予以配合。
此刻,积雨云正在形成,大片大片的云层高而通透,不吝为人们泄露天光;七月末的光照充满能量,自如地从重云中穿过,做好日出前的最后准备。风渐渐轻歇。天时,地利尽都俱全,机位也已经就绪。一切在局外人的懵懂中无声无息地完成,只待一轮明日的攀爬与霞光万丈的布施。
少年人利用最后一点余裕调好了借来的镜头。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好在是赶在日出前完成了。
现在,他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等待。
太阳出来时便教人觉得滚烫。它红得发怒,圆得滚颤,宛如一团火灵。滞步的风已经让云静固,于是天地间只有这一个火团在动。那么莽撞,又那么不顾一切,携带着生猛的气势,一路急冲向上。
天边随之展现出浓抹的万千色彩。又渐变,又杂糅,红色是极明亮的,紫色是极艳重的,橘黄夹织在其中,也并不显得逊色。云霞把群山染上新的颜色,鲜亮砰然代替晦暗,掀开属于昨天的帷幕。日夜于此正式交替。太阳就在这些拥簇中上升,它们是白天满盖的星,它是白日独一无二的月。
——是火烧云。
这实在是让人感动的美景。不是每一次日出都能伴有这样瑰丽的彩霞。自然就这样很轻易地把人俘虏。
男孩用快门敏捷地捕捉了几个瞬间。算是不虚此行。鬼使神差地,他没再把心神继续投入景致,而是将视线偏向另一侧。
梅正在专心操控相机。
漫天的金光给她的侧脸镀上新的色泽。她用的长曝光,提前了许多时间来此准备,大约收获也比他这样的半吊子多。但是能得到怎样的照片已经不重要了,男孩想。他望见对方玫瑰色的脸颊和柔软的轮廓,她的头发在日光下显得温暖帖服,不像夜晚那样蒙着寒气。好天气为她增添了温柔,空气中流淌着蜜糖一般的氛围。
她的侧脸很漂亮。
关于她的一切,他能知道的,也只是她的侧脸很漂亮。
他的思绪在这两种情绪之间反复交错,心情一下子飘忽了起来。由睹得火烧云的兴奋镇却,变作一种云端蹦床般的感受,那云仿佛棉花糖,带着丝丝的甜,教他在高低震错中不能自己;不停断的起伏带来一点晕眩,像低度的酒喝多了,一时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有。
日出是很美的。但不会比男孩给心上人蒙的滤镜更动人。
他偏移镜头,悄悄记录下了这一刻。
***
火烧云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待要很长时间,真的拍摄却没有多长。“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形成火烧云的积雨云同样预示着降雨,他们要抓紧时间从亭子里回去,以防接下来被淋得狼狈。
雨比设想的还要大。一滴一滴,打在窗上咚锵有力,也不间断,好像没个罢休。他们在暗室洗照片,屋子里光线暗极了,只有隐隐的红光,人就在这样的情境下工作,仿佛在饰演什么恐怖片。雨声在这时显得格外突出,每一声都打在人心上,给这里无端增添了阴森气氛。
但是男孩并不觉得不好。
心理学上有一种“黑暗效应”——黑暗让人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忽略双方的社会身份,反而会使他们亲近起来。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有没有在她身上应验。
走出暗房,来到采光优越的消夏厅,梅汀只是专注地看着照片。她的技术和经验都很在线,成品十分壮观,宛如将日出固定在油画框里。
审视完了自己的,发现同伴那双暗含雀跃的眼睛,正好还有兴致,便问他的收获如何。男孩正等她的邀请,飞快地把自己洗好的一张相片藏起来,只给她看另外的。
“你的审美很好。”她点了头,有淡淡的赞许,“这里只是山上。我们以后还可以扫海。”
说到以后,他们要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梅汀把照片放下,男孩也停住了翻看旅行杂志的手。
“你可以住到你们开学,或者我让人把你送到亲戚朋友家。”这是一个很慷慨的提议了。
“我没有很熟悉的朋友和亲戚……”他说。谎话讲得很真挚,同时在心里轻轻对朋友们说了声抱歉。
“那就住在我这。”
“别紧张,我不总是这样随意发善心。”看出来他喜悦中的忐忑,女人又说,姑且算作是解释。她的表情介于笑着和冷淡之间。之所以这样难以界定,大概是因为人们很少从她面上觅得真正的开怀笑容。与其说这是个笑,不如说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宽容。她的傲慢已经浸染了每个肢体语言,即使是温柔的举措也逃不开,教旁人以为这是自然而然,教他们不得不习惯从冷里找暖。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他同你的有些经历很像。”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假装活泼得体地回答这句话了。他要把重要的记忆位置留给夜间他们被风吹过的谈话。
雨下了一整天,没有更好的事情做。梅汀答应和他一起制定旅行计划。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翻完了屋子里的所有旅行杂志。她照旧给年轻的客人取的饮料,但是他大胆地尝试了酒。尽管还没到法定的饮酒年龄,但青少年越矩在这里并不受规束。
话题逐渐由风景引向个人的文学趣味,他读了一些有点过界的诗,但是她没什么明显的反应,让他看不出对方是否对自己的秘密有察觉。他的面颊染上了酡红,说不清是微醺还是害羞,说的话也让人觉得没头没脑。他问她,有觉得自己有点像亨伯特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样想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老。
他很想辩解自己说的是一些特别的方面。但《洛丽塔》毕竟是一本意味暧昧的书,亨伯特也不是光明伟岸的榜样。男孩懊丧地终止了这个话题,这时他的脑袋已经很混沌了,对后来的记忆模糊不清。
也可以说是保护性的忘记。
她说,凯文,我有男友了。
她没有兴趣和小男孩谈情说爱。
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们要同游1号公路的约定。在加州烂漫的阳光下自驾旅行,阅览瑰丽的自然风光,留存每个动人瞬间的影像。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熟,梦里有漂亮的夕阳和晚霞。
起床的时候这些都散了。一张半生半熟的面孔告知他昨夜发生了急事,女主人已经连夜飞回了纽约。说不吃惊是假的,但是他心里仍存有一点点别的希冀。
他记得她同他讲的保龄球海滩、柯比湾和斯克利普斯突堤。他们有扫海的约定,包括拍“结核”、金门大桥和鲸鱼。他们还没有在落日时分看过绚烂的火烧云。
她没有回来过,也没有给这边去信。也许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也许只是在那边回归日常。他知道她的落脚点遍布海岸线。大部分情况下人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家乡活动,那么不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毕竟到这里只是她心血来潮的一次度假。
男孩拜托管家代买了车票。离开的那个清晨园丁已经栽好移植来的花卉。蓝色的绣球在屋前砰然怒放,它们开得饱满鲜妍,很卖力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种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使它们来到这里的人都离去。
这是最好的暑假,也是最坏的暑假。他很幸运,搭便车遇到了慷慨的车主,他们有一段快乐的冒险,纵车远行,越过群山与河流,夜晚就着星星露营。见证云霞蒸腾,月相变幻。
回去以后,他会借住在好友的家里。他们踢球,打游戏,谈天说地,做每个青春期男孩都会做的平常事。然后是开学,那时一切都走上正轨,他的父母再不愿意也得和儿子和解;他继续上学,他的乐队成员也会回来,一同表演他青涩的诗改编成的歌。
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平淡稳定。至于他不能说出的情愫,和默盼已久的1号公路旅行,都应当在心底搁浅,任时间溶解。
东海岸和西海岸的交集本来就浅而又浅。他们讲话是不同的口音,地域是不同的气候,衣着是不同的风格,生活是不同的态度。他不是对方熟悉的人,没有她想要看到的过去,纵然经历相似也无用,少年想,就像华盛顿不在华盛顿州。
华盛顿州也不会是华盛顿的替身。
他想要潇洒地、义无反顾地走出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一如他离开那座美丽的“中国花园”。但是无边无际的蓝色使脚步变得滞停。男孩从来没想到,她会把他的建议放在心上而且落实,尽管这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
它们很漂亮,比白色和奶油色都漂亮。“无尽夏”是蓝色的,属于他的无尽的夏天也是蓝色的。摆脱快乐的事比摆脱痛苦的事更难。
他被浸泡在这一片蓝色的忧郁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