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水者

　　“总于舍得来见我了？看来我弟弟在你心里还真不算什么东西。”

　　望着一步一步走进大厅的谢桁阳，季长晞瘫坐在轮椅里，顺手掸了掸披在肩头的风衣，脸上的冷笑慢慢消失，转化成了阴鸷的漠然。

　　“闭嘴吧，季长晞。真是好久不见，”谢桁阳的目光锐利地钉在他身上，嘲讽道，“几个月前，你跟我说抽不开身的话，我还能以为是工作太忙的客套。眼下来看，你倒是真的恶事做尽、‘身不由己’了。”

　　“狠话说得再厉害，还不是要按照我的心意来做事，”季长晞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人将材料放到桌上，倨傲地威胁，“昨晚送给你的‘礼物’还喜欢吗？如果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送给你更多、更零碎的。”

　　季长晞的手下放好文件之后站回了原位，桌上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既然来了，”他一扬下巴，“那就签字吧。”

　　“我直接告诉你答案，不可能，”谢桁阳无视了话音落地之后空气中立刻剑拔弩张的氛围，居高临下地从容直视他，“而且恰恰相反，今天以后，你的商业帝国将会迎来它新的主人。不过变动也不会太大，反正就是个社会身份的归属问题，按照我们国家的老话来说——‘换汤不换药’嘛。”

　　说话间，季长暝搀扶着季恩善从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季长晞的目光在季长暝的脸上充满鄙夷地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在季恩善的脸上长久地停驻。

　　偌大的空间之内，一时无话。

　　“您跟我从镜子里想象出来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季长晞喃喃道，微微摇头，脸上神色看不出多大变化，“我以为您的目光会再柔和一点。”

　　“就像申知秀那样吗？”季恩善的语气并不见得有多友好，但是却因为气质娴雅而感受不到太多尖锐，“我如果真的跟她一样，那么下场恐怕也差不多，我们就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了，长暝。”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季长晞突然厉声制止她接着说下去，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语气里全是恶毒的怨怼，“您当初既然能扔下我在这里顶替他，为什么要在我即将赢得一切的时候回来把我重新踩回泥地里呢？！您居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我？！对付您的亲生儿子？！！”

　　“然后你就把你的孪生哥哥放在地下室囚禁、直到他被谢桁阳救出去？”

　　季恩善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带了些无奈，微微摇头：“我原先并不同意他们这个计划，但是当长晞在去年回到这儿来看望你、却被你扣押之后，我才发现你的脾气太像你的父亲了。”

　　“是啊，您平生最厌恶我父亲，”季长晞笑得既邪性又痛苦，“毕竟是能对自己亲妹妹做出那种事情的人，还能指望他有什么道德感和负罪感？！”

　　“申知秀，还有那个医生交代出来的、先前的那些人……”季恩善光是想到那个场景都要开始呕吐，艰难道，“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是啊，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季长晞神经质地微微摇头，坦然交代原因，“我只是不理解您和父亲，只好模仿你们两个的作为，然后……在我的想象里一遍又一遍地惩罚那个把我抛弃在这里的您，仅此而已。”

　　一直听着的季长暝忍不住开口想要指责：“弟弟，你简直是……”

　　“闭嘴！！！”季长晞立刻大声制止了他，望向他的目光流露出的恨意如有实质，“……如果当初被她留在这里的人是你，我不信你还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

　　“您说是这样吗？”季长晞罕见地将目光放在季恩善的脸上，寻求确认，“当初您在从这里逃走的时候，只是因为凑巧才会带走他而不带走我，对不对？”

　　季恩善现在一看见他就想起刚刚在教堂目睹的一桩桩罪行，很难昧着良心点头，但是面对这个阔别了三十年的、她心中也抱有愧疚和遗憾的孩子，她又没办法摇头说出那个对于人性来说早有定论的真相。

　　敏感脆弱如季长晞，已经从她含泪的沉默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了，哈哈哈！”他笑中带泪，抬手指向自己，眼神里却是绝望，“因为我是个天生有缺陷、活不久的人，所以注定是那个会被放弃在这里、跟那个恶魔一起烂掉的家伙，是吧？！”

　　季恩善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低头啜泣着擦拭起了眼泪。

　　“那您怎么不指责我哥哥那么自私呢？”季长晞一边质问，一边从眼角掉出泪来，“他在您肚子里的时候把我所有的健康都吸走了，让我变成一个长年病痛缠身的吸血鬼，还三十多岁就要靠着轮椅才能活动！他为什么还能健健康康地站在我面前指责我？！！！”

　　这些话多少有些无理取闹，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太忍心再去多说什么。

　　“你们给我的‘安排’是什么？”季长晞眼眶红红地倚在轮椅靠背里，满不在乎地一笑，“再跟我哥哥换回来身份？”

　　“……”

　　“算了，我也给你们一个确定的答案，绝对不可能。”

　　“那就没办法了，”一直沉默的谢桁阳终于开口，他作为这场家族悲剧的局外人，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季沍霜的安全，冷声提醒季长晞，“我们的保镖人数并不比你少，即使谈判破裂，两方大打出手，你还能拗得过我们不成？”

　　“说得好像替换身份真的很容易一样，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季长晞抱起双臂，看着季恩善嘲讽一笑，“我父亲那个家伙真的是令人恶心地专情，在您逃走之后居然还留了一份文件方便您随时回来背刺我。如果不是您前几年太过心急，派他回来‘看望’我的时候翻动了我的柜子，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恶魔都入土了还能留下一项指定您作为财团代理人的遗嘱。”

　　听到他说起这份“遗嘱”的时候，季恩善和季长暝的表情才真真正正地发生了改变。

　　“他还没找到呢，就被我给扣下了，”季长晞枯瘦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擦拭，神情恢复了淡漠，又或者是带上了厌世的味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您还有好几个线人留在这座庄园里。那些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看着我变成跟那个恶魔一样的鬼怪。”

　　“所以呢，你要做什么？”谢桁阳冷眼旁观了这么久，发现这家伙貌似越来越自说自话，尝试出言阻止、亦或是刺激他，“毁掉那份遗嘱？”

　　季长晞的回复轻如梦呓：“……毁掉遗嘱？不，我才不在乎那种东西。”

　　季恩善和季长暝的表情几度明灭，终究保持了沉默。

　　“昨天我考虑了一个晚上，”季长晞咳了几声，认真点头，“我确实是憎恨你们的，所以我不打算让你们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我不是要完了吗？那好，由我来选择死法吧。”

　　站在大厅两侧楼梯上的两个保镖识别出了他的意思，开始向下倾倒汽油。

　　随后扔了打火机。

　　“他要自焚！！！”

　　谢桁阳大吼一声，随后眼疾手快地拉着季恩善和季长暝倒退几步，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

　　得益于整座主楼的极繁主义装修和古老的木质结构，火势迅速顺着地毯、墙纸和挂画朝一楼各处蔓延。

　　季长晞手下其余不明情况的保镖和家仆也开始纷纷四散逃出主楼，只有零星几个人想要去救被烈火环绕的季长晞，却也被熊熊火势吓得被迫后退。

　　谢桁阳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很可能还跟着记者留在三楼的季沍霜，立刻带着自己的几名保镖朝着主楼侧门方向迅速跑去。

　　“你们不是想要遗嘱吗！！！”

　　季长晞身处烈火之中，从没有笑得像现在这么恣意。

　　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旧纸，朝着楼外不远处的季恩善和季长暝大喊：“看啊——遗嘱在我这里！！！想要就来取啊——哈哈哈哈！！！”

　　季恩善闻言，面色骤然一变，作势上前要去抢。

　　“妈妈？……妈妈！！请您理智一点！！！”季长暝发现了她的意图，用力阻止要她向主楼里冲去的动作，面色分外焦急，“他刚刚说的话里有问题！我当年没有翻过他的柜子！他甚至很可能是不清醒的！！！大火已经烧到门框了您进不去了！！！”

　　“你懂什么！！！”季恩善挣扎间打了他好几个耳光，唾手可得的利益令她面目狰狞，“我前半生远走异国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如果遗嘱拿不回来，那我吃的那些苦成了什么？！！！”

　　“我们只需要用他的身份拿到基本盘就可以！余下的足够自己运作赚钱！”

　　“不行！其余的钱至少也有三四十个亿……放开我！！！”

　　在他们一言一语的争执之间，季长晞身处的大厅已经被烈火彻底吞没。

　　他一个人坐在轮椅里，静静地欣赏着两位阔别半生的血亲在他面前上演的纷争大戏。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从季恩善狰狞的、想要冲进来扑向他的脸上移走半分。

　　他在惊喜，他在享受，他在沉醉，他在赞叹。

　　就连出口的叹息也轻如幻梦——

　　“妈妈……原来您确实是可以对我露出，这样激动且在意的眼神的啊……”

　　他已经不再流泪了。

　　下一秒，季长晞将手里那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放在身畔的火舌上一燎燃尽，随即艰难地推着轮椅消失在烈火最盛的屋宅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次，是他抛弃了他们，他不算输家。

　　-

　　——疯子。

　　——整整一家疯子。

　　——简直是一个比一个疯。

　　谢桁阳带着人朝主楼侧门狂奔，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骂。

　　——这次找到小霜之后绝对带着他立刻回C国，再也不要回这边来跟他们打交道了！

　　不过百忙之中也有好消息，整栋建筑虽然不高但是足够长，这就导致火势蔓延得快，却并没有比他们的脚程更迅猛。

　　当他们跑到西边侧门的时候，这里还是安然无恙，只是有些淡淡的烟味呛人。

　　两个守门的保镖还在互相猜疑争论是不是对方的身上烟草味太重。

　　谢桁阳带来的人赶快组织救火。

　　“想什么呢！！！”“一楼正厅烧起来了！！！”“快去拿水！”

　　谢桁阳将保镖留在一楼实施扑救，自己拿出手帕从身边的鲜花插瓶里倒出清水彻底打湿，放回花瓶就直接冲上了楼梯。

　　他迅速越过二楼朝三楼跑。

　　三楼整层他除了季沍霜的卧室之外都没进去过，虽然看过书房内部的监控，也不太清楚书房具体是在哪一间，只好一扇一扇门地推。

　　——如果推不开，自己撞也要撞开。

　　他一边找人，一边联系那个他专门安排进来密切关注季沍霜的保镖。

　　“季沍霜他人在哪儿？！”

　　另一头的保镖正在忙着组织救火，但依然尽职尽责地回复：“半个小时之前，他还在跟李记者站在花园里守着那堆资料呢！我瞧着情况还挺好，就是眼圈有点红，可能是哭过？”

　　谢桁阳如梦初醒，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太心急了，忘了先问问情况，身体就已经比脑子跑得更快地上了三楼。

　　心头原本紧绷着的那根线一松，他累得踉跄几步，差点瘫倒在地上。

　　“……行，我去找他。别让他靠近主楼，太不安全。”

　　“是！”

　　-

　　季沍霜和李熙珠抱着满怀资料和物证躲在花园里，远远看到了主楼方向飘出来的浓烟。

　　“什么情况？”李熙珠皱眉，小声猜疑，“难道是着火了？刚才看见有车开进来，距离现在才过了多久啊，就出了这样的事……”

　　身边的季沍霜突然放下了手里那堆资料，飞速打手语示意她老老实实留在这里别动。

　　“喂！你要去做什么？！”李熙珠有些慌乱地看着他的动作，不知道该不该拦，低声劝阻，“还不了解是什么情况呢！”

　　季沍霜摇摇头，简短地打手势：【我爱人在那儿，我必须去。】

　　随后他留给她一个安抚性质的笑，站起身后退几步，朝着主楼方向飞速跑去。

　　没等他跑出花园，迎面就遇上了风风火火跑来、面色冷峻的谢桁阳。

　　季沍霜很高兴地停下脚步张开双臂，任由对方将自己用力搂进怀中，紧得像是要把彼此揉进骨血里。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静静等待喘息平复。

　　胸腔里心跳声各自慌乱，直至逐渐重叠同频。

　　季沍霜又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对方松手，这才有些疑惑地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发现了爱人的情绪异常。

　　——嗯？

　　——谢桁阳是在……发抖吗？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慢慢分开，季沍霜捧过谢桁阳的脸，这才发现他已经哭得泪眼模糊。

　　这还是季沍霜头一次看见他哭的这么狼狈，于是温柔地用手给他擦泪。

　　不料却先被谢桁阳把双手小心拢住，吸了吸鼻子，连珠炮一样快速下命令：“那根断指我已经妥善保存起来，医生也早就联系好了，手上的伤还没过八小时，接好的概率很大，我带你走！”

　　季沍霜看着他的模样，弯起嘴角用力点头，随即被他牵住右手，朝着花园外停着的车辆快步走去。

　　季沍霜突然想到了李熙珠的事情，捏了捏谢桁阳的手，打手势示意他李记者还在花园。

　　“不用管她，崔警官已经在带人从教堂来这儿的路上了，”谢桁阳看着他用那只坏了的左手打手势，心里又是一疼，“那只手暂时别动，好不好……疼吗？”

　　季沍霜想起昨天一晚上受的罪，眼圈立刻一红，但是又想到刚才谢桁阳在自己面前闷声哭泣的模样，扬起嘴角忍住了眼泪：【你一会儿陪着我做手术，我就不疼。】

　　“光是一会儿怎么够，”谢桁阳把他抱上车，随后自己跟着坐在他身边，把他的右手牵到嘴边，万分珍重地轻轻一吻，郑重许诺，“我陪你一辈子。所以……日后无论何时，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先记得，你的身后有我，知道了吗？”

　　季沍霜不太明白，怎么就分别了一个晚上，他就变得这样患得患失起来？但很顺从地点头，还不忘一捏他的手，表示自己会记得牢牢的。

　　谢桁阳心中太过后怕，把他揽在怀里，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将他的左手腕轻轻固定住，不让他再乱动。

　　季沍霜额角被他断断续续轻吻着，耳边响起谢桁阳带着哭腔的安抚：“别害怕……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痛了，无论是哪里，都再也不会痛了。”

　　季沍霜倚在他怀里，突然想起凌晨时李熙珠告诉他的当年往事，忍了半天，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两人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始终未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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