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树下

　　城市是台永不停歇的机器。白昼的喧嚣沉入夜色，却并未沉睡——霓虹与月辉争艳，车流鸣笛与远处工地的闷响交织，酒吧的欢腾底下，总有警笛如锐利的针，刺破浮华的表面。

　　一个男人站在高架桥的阴影里，简单掸去肩上的灰尘，按下耳机。

　　「又跟丢了。」
　　「先回来。有新情况。」对面的声音冷静。
　　「明白。」
　　「顺便，联系周医生。」
　　「收到。」

　　耳机的忙音切断，何星抬头，目光扫过下方川流不息的光河，像在寻找另一条脱轨的鱼。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

　　林星岚敲响了周老师家的门。“周老师？”无人应答。他蹙眉，又敲了敲，“不在家？”

　　走廊另一头，一个穿夹克的男人快步走来，看到他，脚步微顿：“找周医生？”
　　“嗯。您知道他去哪了？”
　　“不在事务所？”何星言简意赅，目光在林星岚脸上停留一瞬，“如果他回来，麻烦转告一声，有事找他。”
　　“好。”

　　看着男人消失在楼梯拐角，林星岚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便利贴，匆匆写下一行字，贴在门把手上。他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快步下楼，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机场。”

　　————

　　「周医生不在事务所。」何星坐进车里，对着通讯器说。
　　「不在？」对面沉吟。
　　「是的。需要我去汇君城找那个孩子吗？」
　　「韩家那小子？」
　　「对。」
　　「……先不用。你回来。」
　　「明白。」

　　车子发动，汇入夜晚的车流。何星的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某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一个少年背着包匆匆跑过的侧影——有点像资料照片上的韩奕麟。但车流太快，转眼便看不清了。

　　————

　　汇君城某小区，门铃响起。

　　韩蓝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谨慎地开了条门缝。
　　“请问，这里是韩警官家吗？”男人语气客气。
　　韩太太闻声从厨房快步出来，擦了擦手：“是，您是？”
　　“我找韩奕麟。有些事想向他了解一下。”
　　“麟儿？”韩太太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他……他去火车站接同学了，刚走不久。”
　　“哦，这样。”男人点点头，没有追问，“那打扰了，我改天再来。”
　　门关上。韩太太靠在门板上，轻轻舒了口气，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围裙。
　　“妈？没事儿吧？”
　　韩蓝忙上前搀住她。
　　“没事儿，去把我手机拿来我给你哥打个电话。”
　　“哦。”

　　“……（电话铃声）”
　　「喂，麟儿。」
　　「喂，妈。」

　　————

　　机场到达厅，灯光通明。
　　林星岚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搜寻，手机贴在耳边：「我到了，你在哪个方位？」
　　「抬头，东北角，咖啡厅招牌下面。」听筒里传来带笑的男声。
　　林星岚望过去，眼睛一亮，挂断电话用力挥手：“姐！”

　　他像颗炮弹般冲过去，一把抱起那个拖着行李箱的年轻女人转了个圈。“想死我了！”
　　林星玥笑着拍他的背：“多大了，还这么毛躁。”

　　一个温和带笑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我的拥抱呢，小东西？”
　　林星岚转头，看清来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一半：“怎么又是你？”
　　陆啻峰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弯着：“帮了你那么大忙，讨个拥抱不过分吧？”
　　“那是你应该的！”林星岚没好气。
　　“几年不见，脾气见长。”
　　“不服？不服来干一下子？”
　　林星岚作势撸袖子，目光却忽然定在陆啻峰的手上——无名指戴着一枚简洁的铂金素圈。

　　“行了，”林星玥打断他们幼稚的对峙，挽住陆啻峰的手臂，“重新介绍一下，我男朋友，你未来姐夫，陆啻峰。啻峰，这是我弟弟，星岚。”
　　“我不承认，他就不是。”林星岚扭过头。
　　林星玥笑着戳他额头：“德性。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提前回来？妈说的？”
　　“我猜的。”林星岚含糊带过，正要追问，手机响了。是韩奕麟。
　　「星岚，在哪？」韩奕麟的声音有些急。
　　「机场，接我姐。怎么了？」
　　「……方便的话，尽快来一趟高宁公安分局。」
　　「现在？」林星岚蹙眉。
　　「嗯。很重要。」
　　电话挂断。林星岚收起手机，脸上轻松的神色褪去：“姐，我有急事，得先走。”
　　“哎，才见面——”林星玥话没说完，林星岚已匆匆挥手，转身跑向出口。
　　陆啻峰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迅速用手机叫了辆车，对星玥说：“我去看看，你先把行李放回家。”语落，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注意安全。”林星玥点头。

　　车上，陆啻峰看着副驾上面色凝重的林星岚：“预感成真了？”
　　林星岚瞥他一眼：“你跟来干嘛？”
　　“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林星岚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没有说话。
　　陆啻峰没再追问，只是扶了扶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城市迷离的灯火。

　　————

　　高宁分局灯火通明，空气里飘着速溶咖啡和纸张的味道。林星岚和陆啻峰在走廊尽头见到了韩奕麟，他正拧着眉，神情严肃。
　　“怎么来这么慢？”
　　“我可是接到电话就往这儿赶。”林星岚目光转向韩奕麟身边另一个男人，“这位是？”
　　“周晓峰，周老师。我跟你提过的心理顾问。”
　　周晓峰应与陆啻峰同龄，面容温雅，只是眼底带着些疲惫。他对林星岚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陆啻峰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姐夫，陆啻峰。”林星岚介绍得有些不情不愿。
　　陆啻峰主动伸出手，语气从容：“陆啻峰，心理学博士，主攻健康心理学与犯罪心理学。”
　　周晓峰与他握手，眼神微动：“同行。幸会。”
　　“行了，”韩奕麟打断寒暄，压低声音，“有个小女孩儿，母亲是这里的警员，今天出任务时……牺牲了。孩子亲眼看见了全过程，现在完全封闭自己。任局长希望你们能帮忙看看。”
　　他指了指会议室虚掩的门缝。林星岚望过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角落的椅子上，紧紧抱着一个旧书包，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任局长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人，他简单讲述了经过：追捕连环凶犯，歹徒挟持人质，那位女警为救人质扑上去，双双遇害。而小女孩，就在放学路上目睹了一切。
　　“……我们说什么她都没反应，不哭不闹，也不让人靠近。一碰就发抖，尖叫。”任局长搓了搓脸，语气沉重，“孩子的父母离异处于离异状态。”

　　周晓峰和陆啻峰交换了一个眼神。
　　“急性应激障碍，伴随显著的解离和回避症状。”陆啻峰低声道，“可能需要先建立安全感。”
　　“创伤性封闭很深，”周晓峰补充，“常规的共情和安抚可能无效。她需要一个……能穿透那层壳的触点。”
　　他们尝试着靠近。周晓峰放轻脚步，在几步外停下，温和地唤了一声。女孩毫无反应。他试着再靠近一点，女孩的身体骤然绷紧，头埋得更深，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周泊言立刻停住，退了回来。
　　陆啻峰从另一侧，用更缓慢、更无威胁的姿态接近，但当他的影子落到女孩身上时，她猛地抬头，那双空洞而惊惶的眼睛瞪得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抓起书包胡乱挥舞。陆啻峰也只能后退。
　　两人退回门边，眉头紧锁。

　　林星岚一直坐在不知从哪拖来的椅子上看着。他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影子，看着那仿佛与世界彻底断联的惊惧，心脏某处被狠狠拧了一下。那不是专业的诊断，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辨认——他在那小女孩身上，看到了某年某天的某个下午，缩在“玻璃罐”里的那个自己。
　　是抑郁症？还是自闭症？

　　他忽然动了。
　　“星岚？”韩奕麟想拉住他。
　　林星岚轻轻挣开，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那个角落。他的脚步不快，但异常坚定。
　　周晓峰和陆啻峰想说什么，却被他周身某种沉静的气场止住了。
　　女孩在他靠近时同样绷紧了身体，再次抬起那双惊惶的眼。
　　林星岚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没有试图再靠近，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很慢地，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担忧，没有专家试图“介入”的审慎，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理解，仿佛在说：我知道，这很可怕。我就在这里。

　　女孩死死盯着他的笑容，但挥舞书包的动作并没有停，书包被甩飞，换手抓、换牙咬。
　　林星岚保持着蹲姿，一动不动，用一种讲睡前故事般的、轻柔而平缓的语调开了口：
　　“我以前……认识一个男孩。”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韩奕麟怔住，周晓峰目光一凝，陆啻峰扶了扶眼镜。
　　“他跟你差不多大。有一天放学，他接到一个任务，要给很忙很忙的爸爸送午饭。”林星岚的视线落在虚空处，仿佛真的在回忆，“他很开心地去了，路上还想着要告诉爸爸自己测试得了满分。”
　　女孩的睫毛颤了颤。
　　“可是，在一条很吵的马路边，他突然被一个很可怕的人抓住了。那个人拿着刀，很凶。男孩吓坏了，然后他听到了爸爸的声音。”林星岚的语速依旧平稳，但声音里浸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爸爸在喊，喊那个坏人放开他。男孩哭着想叫爸爸，可是脖子被勒得很紧，发不出声音……他只看到爸爸冲过来，然后，就是很红很红的颜色。”
　　蜷缩的女孩，不知何时已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林星岚。她脸上的恐惧没有消失，但混入了一丝茫然的、被牵引的专注。
　　“后来，男孩的爸爸不见了。很长很长时间，男孩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颜色都变成了灰的。别人碰他，他会跳起来；别人跟他说话，他听不见。他好像被关在一个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看得见外面，但什么都感觉不到。”林星岚缓缓吸了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女孩脸上，笑容淡了些，却更加柔和，“他很害怕，就像你现在一样。”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一个毫无威胁的邀请姿态。
　　“他不知道该怎么出来。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没有试图敲破玻璃，也没有在玻璃外大声喊话。那个人只是坐在玻璃外面，陪着他，隔着玻璃，给他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关于星星的故事。”林星岚看着女孩的眼睛，轻声说，“星星很亮，有时候会被乌云遮住，但乌云总会散开的。那个人这么说。”
　　女孩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安静地滑过她脏兮兮的脸颊。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终于决堤的震颤。
　　林星岚的手没有收回去，也没有趁机靠近。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等待着。
　　终于，女孩儿的那只小手迟疑地、试探性地，向前伸了一点点，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林星岚的指尖。
　　冰凉的触感混着一点儿血的粘稠。
　　下一刻，女孩像终于崩溃的堤坝，猛地扑向前，瘦小的胳膊紧紧环住了林星岚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几乎喘不上气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积压了太多的惊恐、无助和巨大的失去，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林星岚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环住女孩颤抖的背，手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哭。他的脸颊贴着她汗湿的头发，闭上了眼睛。自己的眼眶，也在一阵尖锐的酸涩后，变得湿热。

　　会议室门口，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任局长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韩奕麟复杂地看着林星岚的背影。周晓峰眼中闪过恍然与深思。陆啻峰则凝视着林星岚，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似乎重新评估着这个“弟弟”。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女孩仍然紧紧抓着林星岚的衣服，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林星岚稍微退开一点，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笨拙却温柔。“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他声音有些沙哑，“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抽噎着，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吐出三个字：“……夏怡心。”
　　“夏怡心，”林星岚重复了一遍，对她笑了笑，“很好听的名字。我叫林星岚。星星的星，山风岚。”
　　夏夏看着他，大眼睛里还蓄着泪，但那种骇人的空洞和惊惧，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依赖和茫然。
　　林星岚看了看自己手臂和脖子上被她在惊慌中抓挠出的血痕以及少许齿痕，又指了指：“哥哥要去处理一下这些伤口……”
　　没等他说完夏夏立刻摇头，抓着他衣角的手更紧了。
　　“那……我们一起去医务室，好吗？我牵着你。”林星岚伸出手。
　　夏夏犹豫了几秒，慢慢地将自己冰凉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
　　林星岚牵着她站起来，看向任局长：“今晚她怎么办？”
　　任局长犹豫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没有任何亲戚愿意管她。今晚……恐怕得暂时安置一下。”
　　“去我那儿吧。”周晓峰开口道，“我那里有客房，相对安静。而且，”他看向林星岚，“看来她暂时比较接受你。”
　　林星岚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他低头对说：“小丫头，今晚跟这个大哥哥，还有我，去另一个地方休息，好不好？那里很安全。”
　　夏夏仰头看着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周晓峰，看到他的眼睛时迅速躲到星岚身后，犹豫许久，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离开分局时，夜已深。月光清凉地洒在空旷的街道上。
　　周晓峰去开车。林星岚牵着夏夏站在台阶下，韩奕麟和陆啻峰跟了出来。
　　“没想到你这么会哄孩子。”韩奕麟拍了拍林星岚的肩膀，语气复杂，“那个故事……”
　　“就是个单纯的故事。”林星岚打断他，声音平静，“讲给小孩听的，别当真。”
　　韩奕麟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谢了。”
　　陆啻峰走到林星岚身边，递过一张名片和一个小巧的口琴。“我的电话。还有这个，如果晚上她做噩梦惊醒，或者情绪特别不稳定，吹这个哨子，声音很特别，能一定程度上打断恐慌循环，帮助平复。”
　　林星岚接过，看了他一眼：“谢谢。”
　　“星岚，”陆啻峰扶了扶眼镜，声音压低，“你确定你没问题？”
　　林星岚扯了扯嘴角：“我能有什么问题？快回去陪我姐吧，姐夫。”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生硬，却不再带有明显的抵触。
　　陆啻峰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路边另一辆车。

　　月光洒在城市的街道上，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勾勒出朦胧的轮廓。街边的路灯散发着柔和光芒，与月光交织。偶尔有车辆缓缓驶过，车轮滚动的声音打破短暂的寂静。夜风轻轻拂过，携带着一丝凉爽和远处花草的淡香。行人的脚步声在这宁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或匆匆赶路，或悠闲漫步，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平和与宁静。
　　坐在车内，小家伙儿早已枕入星岚的臂弯入睡，呼吸均匀而平静，不知为何，小小的脸蛋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应该是正沉浸在某个甜美的梦境之中吧。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生怕一丝不经意的动作会惊扰到这份宁静。我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播放起那些乐调柔和的歌曲，音乐在车内轻柔地流淌，旋律悠扬而舒缓，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浪漫与惬意。他轻声哼唱着，虽然声音低沉而微弱，却饱含着对小家伙儿的深深祝福。
　　他看着窗外流逝的灯火，又低头看看小家伙儿在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伸手极其轻柔地抚平它。
　　周晓峰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一系列细致无声的动作，开口道：“你很有天赋，星岚。不是技术，是那种……真正的共鸣。”
　　林星岚依旧看着窗外，半晌，才低声回道：“我只是……讲了个故事罢了。”
　　周晓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那个故事里的男孩……”
　　“故事而已……”林星岚打断他，语气轻松下来，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所以，这小家伙儿也会没事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哼着车里流淌的不知名曲调，目光落在晓晓安睡的脸上。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市深处，将灯火通明的警局留在后方，融入无边的、温柔的夜色里。夜晚还很长，但最坚硬的冰层，已然裂开了一丝细缝。

　　“愿你的每一个梦都是甜的，也愿你的每一天都充满阳光与欢笑。这是别人对我的祝福，现在我把它说给你听。”，星岚对着她轻语。

　　————

　　“我弟弟呢？”林星玥环顾空荡的客厅，看向刚进门的陆啻峰。

　　陆啻峰脱下外套挂好，语气如常：“他说要在那位周老师家住半个月，帮忙照看一下今天遇到的那个小女孩。”
　　“为什么？”林星玥蹙眉，“才刚回来，自己家不回，跑去别人家住？”
　　“还能为什么？”陆啻峰走到她面前，摊了摊手，意有所指地微笑，“最大的原因，不就在你面前？”
　　林星玥瞪他一眼，没接这个茬，追问道：“那你们急急忙忙跑去哪儿了？”

　　“他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过去……凑了个热闹。”陆啻峰答道，说话间，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弯曲，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林星玥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又缓缓抬起，看进他镜片后的眼睛：“你是不是撒谎了？”
　　陆啻峰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有吗？”

　　“你的下意识动作。”林星玥指了指他的手，“你一斟酌怎么修饰真相，或者转移话题的时候，就会摸下巴。”
　　陆啻峰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停留在半空的手指，失笑。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林星玥却已经转身，径直走向厨房。
　　她端出温在锅里的饭菜，摆在他面前的餐桌上，声音平静：“我知道，是他不想让你说。”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却带着一种了然，“不过我也无所谓。他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有些事……我确实不必事事追问。”
　　她顿了顿，不再看他，走向自己卧室。“先吃饭吧，吃完记得刷碗。”手搭在门把上时，她倏地回头，补充道，“在我家这段时间，你就睡我弟的房间。”

　　卧室门轻轻关上。

　　陆啻峰独自站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化作一丝无奈的弧度。他向后靠进椅背，几乎是无声地、带着点自嘲意味地笑了起来。
　　他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个已经安顿在别处的少年。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对着虚空轻声说：
　　“小东西，我又帮了你一回。”
　　“你这人情债，可是越欠越多了。”
　　月光透过玻璃，在他带笑的侧脸上投下微光。那笑容里没有阴险，却透着一种达成默契、暗自愉悦的狡黠，甚至有那么点儿……欠揍的得意。

　　————

　　“这辆车还和之前一样，伪冒行驶。”青年警员指着屏幕上的定格画面，低声道。
　　任局长揉了揉眉心：“伪冒行驶……这可麻烦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盯着那几个地方。这次虽然失败了，但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任局顿了顿，语气加重，“还有，记得转告何星，下次再贸然行动，小心他被停职。”
　　“是。”

　　此时的何星正在禁闭室里面壁思过。而另一边的办公室里，韩奕麟并未立刻离开。他看着眼前匆匆来往、面色凝重的警员们，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紧绷感与纸张油墨味，让他恍惚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甩开那瞬间涌上的复杂情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忙碌的身影。

　　“奕麟，过来一下。”任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
　　韩奕麟跟着他走进信息室。屏幕上正反复播放一段道路监控：何星趴在一辆疾驰的轿车车顶，画面颠簸模糊。
　　“你看看，能认出这辆车吗？”任局将画面暂停、放大。
　　韩奕麟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流畅的车顶线条和部分细节。“这是17年发布的保时捷Panamera Turbo。”他语气肯定。
　　“保时捷？”任局挑眉。
　　“对。因为周老师事务所的地下车库里停着一辆同款，他自己也开一辆，所以我印象比较深。”韩奕麟解释道。
　　任局沉吟片刻，转头朝门外提高声音
　　“李子昂！”
　　“到！”一个年轻警员应声跑进来。
　　“去查查，全宜江市登记在册的保时捷Panamera Turbo，具体数量、车主信息，越快越好。”
　　“明白！”

　　接下来的时间，韩奕麟没有立刻离开。他帮着整理了一些零散的文书，回答了两位警员关于车辆细节的再次确认，又默默给几近见底的咖啡机添了豆子。他做这些事时很安静，动作利落，仿佛曾是这里的一份子。直到夜色更深，值班表上的人员开始轮换，他才看了看手机时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在走廊拐角，他差点与匆匆出来的任局长撞个满怀。
　　“任局。”
　　任局长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和难以启齿的沉重。“孩子……”他开了口，却又停住，最终只是拍了拍韩奕麟的肩膀，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路上小心，到家发个消息。”
　　韩奕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欲言又止，但他没有打算接话，只是点了点头。但他仍保持着对这群人、这份职业最基本的敬意。

　　目送韩奕麟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任局长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重新被凝重覆盖。刚才那个叫李子昂的青年警员再次从信息室探出身，神色严肃：“组长。”
　　“查到了？”
　　“目标车辆的直接信息还没锁定，但是……”青年警员快步走近，压低声音，“交叉比对车辆可能出现区域的监控和近期一些异常活动记录时，发现了一点别的……可能有关联的痕迹。”
　　任局长眼神一凛，立刻警惕地扫视了一下空旷的走廊：“走，进去说。”他率先转身，重新踏入了信息室那扇门，更深的夜色似乎也随之被关了进去。

　　————

　　次日清晨，林星岚在陌生的床铺上醒来。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地板上切出几道朦胧的金线。他侧过头，看见身旁的小小隆起——小家伙儿还在熟睡。
　　她的呼吸轻柔而绵长，小胸脯随着梦境呢喃微微起伏。林星岚支起胳膊，借着微光端详起这副稚嫩的脸庞。
　　皮肤是孩子特有的细腻，透着睡梦中健康的淡粉，像初绽的桃花瓣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偶尔轻颤，不知在梦里遇见了什么。小嘴微微撅着，嘴角挂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鼻梁小巧挺直，让整张脸多了分立体感。阳光的斑点恰好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晕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林星岚伸出手，指尖悬在空中片刻，才极轻地、怕惊扰什么似的，碰了碰她的脸颊。触感温热柔软，一种陌生的、近乎酸胀的暖意涌上他心口。他就这样静静看着，时间仿佛被这晨光与安睡拉长了，缓慢流淌。

　　“我小时候……也这样吗？”他无声地自问。
　　他正出神，床上的小人儿忽然动了动。林星岚立刻收回手，装作刚醒的样子。可夏夏并没有睁眼，只是翻了个身，又沉入睡眠。
　　林星岚悄悄起身，赤脚踩过微凉的地板，打算先去洗漱。他轻轻带上门，没发出一点声响。
　　卫生间里，他刚把牙刷塞进嘴里，就隐约听到卧室传来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他心里一紧，含着牙刷快步冲回房间。
　　门内，夏夏已经坐了起来，小小的身体蜷在床边。她抱着膝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在手背上洇开深色的湿痕。阳光依旧明媚，却照得她单薄的背影格外无助。她显然是被陌生的环境惊醒，恐慌淹没了她。
　　林星岚心头一颤。
　　夏夏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是他，那惊慌失措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委屈更甚，嘴巴一瘪，哭出声来。

　　林星岚赶紧吐掉牙刷，也顾不上嘴角还挂着泡沫，坐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揽进怀里。“不哭不哭，我只是去洗漱了。你看，我在这儿呢。”他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夏夏抽噎着，小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料，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她哭了一会儿，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当看到他嘴边一圈滑稽的白色泡沫，像个偷吃奶油没擦嘴的大孩子时，她愣了一秒，随即“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虽然眼角还挂着泪珠。
　　林星岚见她笑了，心下稍安，用手胡乱擦了擦自己的嘴，也笑起来。“来，既然醒了，和哥哥一起去洗漱好不好？我帮你搬个小凳子。”
　　夏夏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

　　洗漱完毕，林星岚用周晓峰冰箱里仅有的食材，做了份早餐。他看着夏夏小口小口吃着，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
　　他下意识地开口，叫出了她的全名：“夏怡心。”
　　小家伙抬头看他，眼神清澈。
　　“我能叫你‘夏夏’吗？”林星岚的询问中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试探。

　　夏夏先是果决地摇了摇头，蹙着小眉头，好像对这个称呼有点抵触。但犹豫了几秒钟，看着林星岚温和等待的眼神，她又轻轻点了点头。
　　林星岚一怔，旋即心头一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嫩乎乎的脸蛋，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夏夏看着他明朗的笑容，也抿着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等她吃完，林星岚收拾好碗筷，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坐到客厅沙发里。夏夏很自然地跟过来，挨着他坐下，没有黏得很紧，但也不远。她不像一般孩子那样东张西望或玩耍，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专注地落在林星岚脸上，细细地看，仿佛在描摹记忆。
　　林星岚感觉到那目光。他抬起眼，迎上她澄澈的打量，故意逗她：“看我看得这么入迷，我很好看吗？”
　　夏夏的小脑袋先是轻轻点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又飞快地摇了摇，耳朵尖泛起一点红。
　　林星岚被她的反应逗乐，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夏夏没有躲闪，反而仰起脸，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更明显些的笑容，脸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甜甜的小酒窝。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开了，周晓峰穿着居家服，揉着额角走了出来，显然也是刚醒不久。

　　“周老师。”林星岚打招呼。

　　周晓峰看到客厅里的两人，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刚睡醒的茫然，随即才反应过来林星岚是在叫他。他点了点头，目光自然地转向夏夏，露出一个尽量和善的笑容。

　　然而，夏夏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她几乎是立刻认出了周晓峰——或许是记住了昨晚那双试图靠近的相似的眼睛。她小小的身体骤然紧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警惕和不安。她迅速往林星岚身边缩了缩，几乎要躲到他背后去，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林星岚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和抗拒。他看了看瞬间紧张起来的夏夏，又抬头看向站在原地、笑容有些尴尬的周晓峰。
　　“小家伙儿，”林星岚放轻声音，试着引导，“这是周老师，这里就是周老师的家。试着打个招呼，好吗？”
　　夏夏使劲摇头，把脸往林星岚胳膊后面藏得更深了。
　　林星岚和周晓峰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带着探究的眼神。

　　为什么她唯独对周晓峰表现出如此明确和强烈的躲避？昨晚在分局，她对所有陌生人都有恐惧，但此刻，这种恐惧似乎专门指向了周晓峰……
　　他轻轻揽住夏夏单薄的肩膀，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再次掠向周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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