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

　　亮光暗去，身后却有更多的微光亮起。

　　虽学校禁止，但有手机的学生并不在少数，这样松懈的夜晚，又是这样的情形，大家都默契地掏出来照明。

　　有人已经跑出了教室，走廊上传来欢脱的大喊声：“停电啦——”

　　晚自习自然是结束了。突然停电，却没有人不高兴，大家有说有笑地走出教室。

　　江影有一双明亮的多年都没近视的眼睛，但是，她夜盲。

　　陈照坐在她后排，伸着长臂，一手托腮，一手不厌其烦地反复摁亮手机屏幕给她照明。

　　他的手机太智能了，在昏暗的夜色里，屏幕光也自动调到了最暗。江影看得费劲死了，书封还会微微反光，得斜靠近，才能看清上面的书名。

　　她数学快做吐了，准备换个口味。

　　“你不会是还准备带书回去看吧？”陈照问。

　　江影点点头，“万一等下来电了。”

　　“你还真是——”太爱学习了吧。

　　陈照卷起手边的书，又手欠地挑了一下她的马尾。

　　英语书被她一把抽走，江影在暗夜里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不许卷我的书。”她抚平书本，塞进书堆里，才站起来说，“走了。”

　　教室里已经没人了，走廊上有一些稀薄的月光，江影能依稀辨物。但走入楼梯间后，白墙切断了一切光源，黑黢黢的一片，江影连脚都不知道该往哪踏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到微微的气息声，似是轻笑。

　　“陈照？”她喊道。

　　“怎么了？”他清朗的声音响起。

　　江影悄悄舒了一口气，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陈照又低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去给她照亮脚下的台阶，“走吧。”

　　“嗯。”江影声音轻软软的，落在暗色里，如羽毛扫过。

　　她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紧抱着书，像个慌张不安的小动物，垂着脑袋专心致志地分辨脚下的每一级台阶，生怕踏空崴了脚。

　　高一那年，江影曾在课间出操时一脚踩空，不严重，但她坡着脚，独自在校园穿行了一星期。她那时的朋友大约心底里已经开始憎恶她了，路遇坡足的她，只同她笑，连扶都没有扶她一下。

　　她没想到这样的小事，她竟记了这么多年。

　　手机屏幕的灯光实在太微弱了，过个一小会儿就会再暗一些，陈照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点上屏幕。

　　江影终于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手机，“你的手机是不是有手电筒功能？”

　　“有吗？”陈照语气迷蒙，目露浅笑，“可能吧，手机快没电了，得省着点。”

　　江影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却听他突然说：“万一关机了，一片漆黑……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江影嘴比脑子快，问道。

　　陈照坏笑着，故意清了清嗓，再开口，声音低幽幽的，“就是有间学校的白墙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些古怪的黑影，有人晚上路过时看到黑影竟然会动——你看，就是和这样的大白墙……”

　　他手腕轻转，屏幕微弱的灯光，从脚下台阶快速晃到旁边的白粉墙上。

　　江影想也不想，一把紧攥住他的胳膊，闭眼大喊：“啊——你闭嘴！”

　　她拿着另只手上的书本不管不顾地拍打他，“烦死了你。”

　　“我又没说是我们学校。”陈照被打了，笑容却越加灿烂，“你胆子真小。”

　　“知道你还吓我？”江影在黑暗之中瞪他，抓着他的手却怎么也不敢放。

　　他身上散发的热意和活气，成了江影的救命稻草。她一边紧抓着，一边朝他的方向狠狠剜去一眼。

　　陈照没注意到，他的意识突然都集中到自己的手臂上，一只温凉柔软的小手正紧紧握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上。

　　江影还在穿长袖，他却已经换上短袖了。

　　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他清清嗓。

　　江影还以为他又起什么坏心眼，还想再讲什么吓她，两指一捏，掐了他一把，“闭嘴。”

　　她没怎么使力，不痛。但陈照整个人都僵直了。

　　寂静的楼梯间里，一时只剩下他们规律的脚步声。江影脑子里各种怪神乱力，她打小就最怕这些，明明穿得挺多，脊背却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发凉。

　　她甚至不敢伸手去找栏杆，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既然她能回到过去，那是不是说明鬼怪也是很有可能真实存在的？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更是把她吓得够呛。

　　这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朝着身旁唯一的热源，更靠近了些，两手都紧抓住那条长臂，几乎是将陈照的胳膊抱进怀里。但她犹不放心，声线颤抖地再次确认身边的人，“陈照？”

　　顿了几秒，那道声音带了一点低哑回应，“怎么了？”

　　“没事。”江影贴着他，摇摇头，发丝擦过他的衣袖。

　　幽幽淡香就钻进了鼻子里。

　　陈照手握成拳，喉头轻滚，心里想：也不知道她用得什么洗发水。

　　好半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没哭吧？”

　　这句话，江影在陈照这里听到的最多。以往似乎从没人会这样问她。她笑了下，声音也随之平静了些，“陈照，你是不是特别怕女孩子哭啊？”

　　陈照轻嗯了一声，说：“麻烦。”

　　江影浅笑一下。

　　她像只攀在臂上的小猫，安心地被他带着走。

　　陈照将手心的手机揣进裤兜里，他不夜盲，甚至夜视能力还挺强的。只是他行动有些不自然，话也变少。

　　可安静没一会儿，江影就摇一下他的胳膊，喊他的名字，确定身旁的人是他。

　　陈照有点后悔说那些吓她，但又好像一点没有。

　　烦且满足着。

　　“喂，”江影又摇他，“你晚上吃得什么？”

　　“忘记了。”陈照干巴巴地答道。

　　“你不是说要去吃烧烤的吗？”江影不肯让话落地。

　　陈照脑子里乱乱的，“哦，我回家了，没去。”

　　“那你吃了什么？”

　　“土豆炖牛肉。”

　　“好吃吗？”

　　“好吃，牛肉软软的烂烂的，土豆粉粉的甜甜的糯糯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会的形容词还挺多。”江影笑道。

　　她一笑就会下意识地歪头，脑袋也靠在他胳膊上。

　　陈照顿住步子。

　　而江影也立马注意到，这漫长的楼梯间终于要到头了。

　　薄薄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前方就是一楼出口。但那儿有一大片白墙，白墙上被脚欠的学生踢出许多黑印。

　　月光落在上面，又惨白又渗人。

　　“走。”江影摇他的胳膊。

　　陈照垂眸看了她一眼，才抬步，带着她又下好几阶。

　　最后的两级台阶，江影忍不住了，丢开手去，迅速地跑出了楼梯间。

　　突然安静了，江影愣愣的，站在月光下，往后面的台阶看，想找寻陈照的身影。楼梯上黑洞洞的，她的眼睛更适应不了，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江影一边僵着脖子想往后逃，一边卖力去看。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陈照阔挺的身躯被月光逐渐描实，终于从黑暗里向她走来。

　　江影捂着胸口，狠狠松了口气。

　　别开眼，抬头去看那半个月亮。乌云吹过，弯月隐到了云后。但天地开阔，枝叶摇曳，陈照站到了她的身旁。

　　他的手从后面拂上来，很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走吧，我送你回寝室。”

　　忽有忽无的淡淡月色下，高柏树挺拔葱郁，江影放松地同他聊起天来。

　　气氛很融洽，不知不觉，他们关系也近了许多。

　　江影悄眼往身旁看去，却恰巧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陈照的眼神怎么会这么温润呢？

　　江影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她把视线往他板寸的头发，麦色的皮肤，混不吝的模样上放。可是夜色这么暗，哪看得见这些呢，唯有他的眼眸深邃，亮得惊人。

　　她下意识去躲避，可是远处林中风声呼啸，如鬼影嚎哭。

　　是风，把她又向他推进了一些。

　　但这次她并没有抓他的手，只是挨近了许多。陈照挺直了背，直直看向远方，听到身旁的低声嘟囔“烦死了”，唇角便勾了起来。

　　路又长又短，月亮钻出来，照出前方的寝室大门。

　　陈照目送江影进门，不知为何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楼里有女生们欢脱的说笑声，但黑乎乎的，不见人影。学校的建筑风格很统一，所有大楼的楼梯间都单独设立在最侧边，成独立空间。

　　江影在心中尖叫，硬着头皮往楼上狂冲。

　　还好，她就住在二楼。

　　开阔的走廊很快就出现小小的熟悉身影，一直到她走进其中一间寝室，门被关上，陈照才回身离开了。

　　然而，这个停电的长夜，远还没有结束。

　　陈照刚走没多久，远远的跑来几个男生，往地上开始摆东西。

　　寝室里一片漆黑，却很热闹。江影独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电始终没有来。

　　室友谈兴很高，话题从考试一路聊到八卦。江影鲜少参与其中，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她长相柔美，气质却清冷，大家都默认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神，只有偶尔才会拉她一起闲聊几句。

　　但夜色是最好的催化剂，似乎所有人都能卸下自己的心防。

　　室友各点着自己的小台灯，坐在各自的床铺上，说着说着，打趣起江影和陈照。

　　“没那回事。”江影说。

　　“诶——我不信。”

　　“我也不信。陈照应该是最难追最难接近的校草了，长得太高了也不好。”

　　“我还是更喜欢顾明轩那款的。”

　　“对对，他真的陌上少年润如——”

　　室友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楼外的呼喊声打断。

　　众人都凝神去听。从寝室楼底下，传上来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呼喊声：

　　“安黎，我喜欢你！”重复多遍。

　　大家都激动地往门外跑，挤在围栏边，摩肩接踵地探头往楼下瞧热闹。

　　整栋楼都像活的，沸腾得不得了。

　　江影看着门外兴奋的人群，听着那一声声呼喊，忍不住笑了好几声。她像是受到了青春的浸染，笑得十分明媚。

　　她的青春虽然乏善可陈，但起码是热闹的见证者，过路人。

　　这样想，让她无端地开心许多。

　　高中时代，因而不只留下曾让她无比痛苦的，一败涂地的努力。

　　一阵喧哗，门外传来众人的惊呼哄笑。没多久，室友们跑了回来，笑得不行地给她讲刚刚发生的事。

　　“真好。”江影轻叹，笑靠着床柱。

　　室友却耳尖听到了，朝她眨眼睛，“让陈照给你来一个。”

　　“别胡说。”江影道，“我们没那关系。”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室友几步爬到上铺，却突然把头垂下来，“诶，那个安黎，我记得——”

　　她话没来得及说完，江影先被她垂挂的头发吓了一大跳，一个激动，砰地又撞到床柱上，耳中都嗡了一声。

　　“哎呦哎呦，你没事吧？”大家关心问。

　　江影揉着脑袋笑道：“没事。”

　　大家跟着笑了一会儿，又开始聊起八卦。江影没有再听，拿着小台灯去洗漱。躺在并不柔软的小床上，伴着说话声，她竟很快睡去。

　　明明是带着笑睡的，梦里却光怪陆离，又是被鬼追，又画风一转，写实无比地回到了工作岗位，被各种刁难。

　　一场梦下来，简直比没睡还累。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许慧问她。

　　“没睡好。”

　　许慧取笑她，“为什么没睡好？你也思春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影无精打采地往桌上趴，捂嘴打了个大哈欠。

　　她手刚放下，泪眼朦胧中，就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刚还乌糟糟的喧闹教室，“哇哦”一声，齐刷刷地朝着陈照看去。

　　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衬得他更是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愈加显得气宇轩昂，鹤立鸡群。

　　男生给面子的卖力起哄，女生们则捧脸惊呼，不由地幻想如果昨晚在楼下呼喊的是陈照，而被喊的是自己，那该有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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