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归处

　　窗外的小花儿还没来得及开，就被骤雨打落了。

　　吴悠在母亲怀中安稳沉睡，就像前几天睡着时一样，就像明天还能再醒过来一样。

　　“姐姐，等我长大后也要像你一样，我也要去救人。”
　　“等我长大，换我照顾妈妈。”
　　“我觉得生病挺好，有好多人来看我。还给我买那么多零食。我好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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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脆生生喊人的可爱神态，吃零食时开心到手舞足蹈的滑稽模样，听故事时的享受与乖巧，一切都历历在目。

　　夜里凉风穿越窗户纱网挥洒而来，顾乡却还是觉得热得发胀，思维黏结成块往下掉，震耳欲聋。

　　她不是个合格的医生，即便深知生死有命的道理，面对吴悠的离开，内心的惊涛骇浪久久不息。

　　奶奶苍老的脸上满是浊泪，爸爸一下一下摸吴悠的脑瓜，妈妈紧紧抱着她不松开。
　　即便知道结果，面对死亡的到来，依然会手足无措。

　　她悄悄走出病房，将时间留给吴悠的家人。没一会儿佟雁回匆匆而至，灵车司机，随叫随到。

　　已是深夜，他竟然眼神清明，脚步稳健，面容没有丝毫疲态。顾乡目光呆滞空洞，身体贴在墙上发呆。
　　佟雁回走到她面前，她都没发现他。她的额角全是汗，脸蛋红扑扑的，燕翅般的睫毛静静沉着，落下一层浅浅阴影。

　　佟雁回局促不安，他怕突然开口，会惊到她。沉吟片刻，他低声道：“顾……顾医生。”
　　她一抖，缓慢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佟雁回上前一步，双臂在她身侧虚虚撑着，急切问道：“你还好吗？”

　　“没关系。”她扶墙站直身子，拂去脸上的汗珠。
　　佟雁回忧心如焚，目光紧随她，想问又不敢问。他看见顾乡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确认里面情况。

　　她轻轻敲了敲门，听到屋内回应，推门进去。
　　看到床上沉睡的小姑娘，佟雁回瞳孔瞬间一震，脚下生根，立在原地。

　　他没想到今天要接的是这个小姑娘。
　　前几天他来医院时，吴悠还撒娇让他常来看她，小姑娘还又唱又动的，挺有活力。
　　没想到今天就……

　　孩子已经穿好衣服，一切都准备妥当。
　　没人知道父母用了多大的力气，亲自为自己的孩子准备好这一切。

　　“那我们就准备去殡仪馆吧。”佟雁回开口说话，声音异常艰涩。
　　“走吧。”吴悠父亲轻轻说。

　　临走时佟雁回回头望一眼，朝她点了下头，让她放心。

　　第二天晓斌放学又来了。
　　他沉默地站在吴悠病房门口，手里还拿着一袋妹妹喜欢的果丹皮。

　　“阿姨，妹妹她……去天堂了吗？”晓斌呆呆地问。
　　“嗯……妹妹已经在去天堂了。”顾乡拉起他的手，给他依靠。

　　“可是，我的果丹皮还没给她……”晓斌声音开始哽咽。
　　这是他用攒的零用钱买的，买了一大袋子给妹妹吃。

　　“妹妹也给你留了零食。她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你们能相遇，在一起玩一段时间，已经很好了。”
　　顾乡不知道晓斌能不能听懂她的意思。
　　“我会记得妹妹的。”晓斌的声音悠悠传来。
　　“好。我们一起记住她。”

　　晚上三个人一起在食堂吃饭，潘朵看着顾乡，有些担心她。
　　“来，顾顾你尝尝这个。食堂研发的新菜品。”潘朵给她夹了一片肉，放在她盘子里。
　　顾乡吃进嘴里，点点头称赞道；“味道不错。食堂换大师傅了？手艺变好这么多。”
　　能吃下去饭，还能开玩笑，问题不大。

　　苏维维瞟了顾乡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个小女孩……走了？”
　　那个小女孩苏维维也见过的，眼睛像小葡萄一样黑，特别可爱，又很乖巧。
　　“嗯。”顾乡身形一顿，过一会儿又继续扒饭。

　　“挺好。不遭罪了。”苏维维叹口气，总结道。
　　这么小就得了无法治愈的病，她觉得早点离开不受苦也不是坏事。

　　看见顾乡吃完最后一口，苏维维没忍住又欠欠儿说：“说实话，你们安宁疗护科待时间长了，不会抑郁吗？”
　　面对的都是一群即将离世的人，谁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麻醉科多赚钱呀，呆在麻醉科多好啊！”苏维维恨铁不成钢。
　　潘朵使劲推苏维维一下，眼神示意她闭嘴，气她嘴上没个把门的。

　　这句说完，气氛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还是想留在安宁病房。”顾乡放下筷子，目光坦然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顾乡知道苏维维没有恶意。她不能理解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要选不好走的。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安宁疗护科医生只有她自己。

　　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对死亡一点不忌讳，就算自己马上死掉她也觉得没什么。
　　在她心中活人才是最可怕的，活人折磨起人有太多下三滥招式。

　　她今天难过的是，那么纯洁善良的人离开了，恶毒可怕的人却活得有滋有味。

　　潘朵示意她们俩看门口：“她们也来吃饭了。”
　　来的两个人恰好就是那天在厕所里唾骂她的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

　　顾乡眼睛微眯，扫了她们几眼，转过头淡淡说：“我们回去吗？”
　　“走吧。”
　　三个人起身，准备回办公室。

　　“小顾！微微！潘朵！”
　　食堂这么大，那两个人居然能正好发现她们，兴冲冲朝她们跑过来。

　　“你们三个也来吃饭呀！”白婷率先开口。
　　吃饭时间不来吃饭，吃人去吗？顾乡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

　　两队人马客套寒暄，刻意地找话题。
　　顾乡一言不发，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笑容看那两个人，看得她们又些不自在。

　　“我就觉得这两人猴精猴精的，有点假。”苏维维摸胳膊，缩起脖子，鸡皮疙瘩掉一地。
　　顾乡差点脱口而出，恭喜你猜对了，那两个确实不是好人。

　　到办公室看了看病历，她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眼睛略微酸胀。坐起来伸个懒腰，顾乡决定去医院顶层天台上吹吹风。
　　她脚步踢踢踏踏的，在楼道里很响。登上最高层，一推开门就迎来一阵暴风，她用了很大劲才把大铁门推开。

　　顶层放了很多衣服架子，一些清洗过的白床单都挂在上面，等风吹干。
　　洁白的床单随风自由飞翔，比人更自由。

　　她穿过层层白浪，想去墙边看看楼下的热闹。好不容易走过去，看见一个穿着蓝横条病服的病人站在墙边。
　　病人怎么跑这来了？

　　顾乡正疑惑，就看见病人想爬上墙头跳下去。奈何她力气太小，没爬过去。顾乡连忙冲上去，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拉她回来，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

　　“嘶……”顾乡受伤的手被压在身下，痛得她直吸气。
　　她翻身坐起来想扶起病人，却被病人一把推开。
　　是一个年轻女人，戴着帽子，一脸阴郁，眼神如刀，狠狠剜她一眼。

　　她委屈地哼一声，甩手轻轻拍了病人一下，与她目光对峙。
　　拍打力道不重，病人动都没动。
　　救人还要被打！没有天理！

　　病人颤颤巍巍站起身，重重喘息，缓了半天，她的眼睛渐渐溢出泪，声音苦涩无比，“想死也死不了……”
　　顾乡也站起来，摸着自己的伤手，没说话。

　　“让我去死不行吗？”病人大喊道。
　　“为什么我活着这么难！为什么只有我活着这么难！凭什么只有我得了癌症，这么疼……”哭喊一声比一声悲切。
　　顾乡想了想，走上前抱住她单薄的身体，轻轻摸她的头，无声安抚她。

　　顾乡一直抱着她，直到病人哭到累了，倦了。
　　无数次放疗，化疗，高额的治疗费用，不论什么都让她身心俱疲。
　　病人说自己从小就怕痛，结果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给她安排了最痛的癌症，而且还在她年轻的时候。

　　“你来我们安宁疗护科吧，我会想办法不让你痛了。”顾乡细心地帮病人拍掉衣服上沾的土，温声道。
　　“你们科室……”病人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我们科室是专业止痛的。”顾乡伸出手，大方自我介绍：“安宁疗护科，顾乡。”

　　“你们科室有那么好的药？”病人态度缓和许多。
　　“当然了，骗你干嘛？我们科室就是帮助缓解病患疼痛的。”
　　“那我去。我去。我去和我丈夫说一说。”她冷静很多，准备下楼找家人。

　　没想到第二天病人家属就找上她，不是感谢，而是痛击。

　　晚上5点多她已经准备下班了，背起包在走廊里走，迎面就看见一个气冲冲的男人。
　　她们目光对接，顾乡完全没想到这个暴躁的男人是冲她而来，她就看了一眼，然后乐呵呵和其他人打招呼。

　　转过身男人已经到她面前，上去就是一拳，锤在她脸上。
　　顾乡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看着男人。只见男人又要冲上来，想要再给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还没挥出去，男人就被佟雁回掐起脖子甩了出去，他被卸了力，重重一下撞在墙上。男人疼到趴在地上，痛苦呻吟。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很紧张，两个人像有生死之仇一样。
　　顾乡坐在地上无比震惊望着眼前一幕，摸不清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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