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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血肉
明明今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卜见却觉得胃里翻腾着,酸液几乎堵在了喉咙眼,争先恐后想要逃离这具小小的、颤抖着的躯壳。
而她用手死死捂着嘴巴,不敢动、不敢听、不敢看,一双眼里尽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震惊。
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钻进卜见的鼻子里,让她升腾起一股股想要呕吐的冲动,但卜见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小猫,被爸爸剖开了肚子。
卜见读幼儿园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家里的状况和别人不一样。
伯明翰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但小孩子之间的攀比,实际并不上升金钱和价值,他们的世界很简单,只知道看起来怎么样、摸起来怎么样的物质如何,而那些昂贵的东西观感总是比廉价的要好得多。所以卜见能感觉到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比同龄的小朋友不一样。
但卜见不爱说话,性格有些闷,特别是那一双死水一般的眼睛,没有丝毫孩子气的灵动,别说孩子们有点害怕她,连老师都不太喜欢这个小孩。
可她又对任何东西都感到好奇,说出什么怪异的言论都能自圆其说,那远超常人的脑洞宇宙令周围所有与卜见相处的人都感到惴惴不安。
别的孩子问天上为什么有那么多闪烁的星星?卜见说那是上帝的眼睛,他的无数眼睛注视着地面上的凡人。上帝不是人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睛?上帝为什么一定会是人,而不能是别的动物,就像章鱼一样拥有八条触须、三颗心脏和九个大脑?
明明才五六岁的年纪,卜见却懂得很多。但那些混杂了科学神学与宗教的言论从她那张过分精致的脸的嘴巴上说出,就未免令人毛骨悚然。卜见非常聪明,聪明到仿佛没有忘干净前世的记忆。
一个孩子从何而来如此浓烈的宗教信仰?
所以虽然卜见长得可爱漂亮、穿得最光鲜亮丽,却反而是孩子群里站在一边格格不入的那一个。没有小孩子愿意跟卜见玩,而那些听过卜见诡异言论的小孩更是对其敬而远之。
在卜见离开幼儿园之前,安妮老师找过一次卜见的父亲。
卜见的母亲是英国人,死于难产血崩。而父亲是华人,当年白手起家,而今成为了一名在当地富商圈内都享有赞名的珠宝商。男人身姿挺拔,脸上有沧桑岁月的痕迹,但被他精心保养极尽掩盖,看起来仿佛只有而立之年。
这位来自东方的绅士表露出极好的礼仪和修养,待人以微笑,也歉意地表示自己虽身为华人,但因为亡妻曾经是一名见习修女,信奉基督教,对自己有极大的影响。或许女儿的不同寻常是受到了母亲的间接影响和自己的直接影响。
听到这番缘由和解释的安妮老师表示极为震撼。
虽然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父女俩并不是表面上这般融洽相处,但毕竟宗教信仰自由,而且自己并不好多加干涉别人的家务事,所以安妮只是委婉地提了一些多关心孩子成长、亲子如何交流的话题,便结束了这次会谈。
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位笑着应和了老师所有话的绅士,出办公室后转头就替自己女儿办理了退学,而那位与绅士谈话的老师被调职,之后几年没有人知道她具体是去了哪里。
卜见一直到十岁都没有再去过学校,是在家里请的老师读书。而绅士实则是给足了安妮报酬,让她成为了自己女儿的私人家庭教师,同吃同住。
安妮老师并不信教,对每一个孩子都充满耐心和关切。尽管她只是一个幼儿园老师,但她的谈吐令人舒适,有恰到好处的知识见解,正是绅士中意的那种老师类型。
人生的最初五年,卜见是没有母亲的。而之后五年,卜见短暂地拥有了安妮,这位不是母亲却几乎要胜似母亲的老师。
“天上那些闪烁的星星是什么?”
那天安妮老师在书房的架子上翻到一本天体与天文学的书,随口问道。
年幼的卜见站在她身后,张口便答:“是恒星,利用自己能源所产生的辐射然后发光的球状星体。”
五岁的卜见和十岁卜见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明明长大了许多,给出的回答也截然不同,尽管背对着,但安妮就是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看到了卜见那双从未改变的眼睛——偏深的黑色眼眸,如同黑洞一般无声无息却又声势浩大地要吞噬身边的一切,并非信徒,仿佛她就是神。
安妮笑着再问她:“为什么不说是上帝的眼睛了?”
然而卜见的回答掷地有声,令安妮错愕不已。
“因为我不信神。宗教不过是弱小者和胆小者的退路。我希望您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他不会想看到我这样。他会非常生气。”
此刻的安妮并不知道以后的卜见会长得如何,而此刻她觉得这个明明才至自己肩膀的小女孩投下的身影已经彻底笼罩了自己。
“可你一直戴着这个黑色十字架的手链。”
安妮转过身来蹲下,把书抱在怀里,轻轻碰了下在卜见右手白皙手腕上缠绕了许多圈的黑绳上垂下的黑色十字架。
这不是安妮第一次见到这个十字架,相反,因为卜见时时刻刻都戴着,也没有任何遮掩,所以安妮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个十字架。
过于普通了。安妮知道卜见无比珍视这个十字架,纯黑的木头上泛着蜡的光泽。它除了两根方棍子外再无别的装饰,就像是修道院或教堂里那些修女放在唇前、轻声祷告时拿着的十字架,毫无特殊之处可言。
在幼儿园时安妮也经常看到这个十字架。她不知道为什么卜见对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装饰品如此上心,当别的小朋友都在空地上玩游戏时,只有卜见一个人坐在阴影处,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这个十字架。
卜见此刻处于一个上位的姿态,她垂眸看到安妮轻轻地碰了那个十字架,却没有出声,几乎是默许了安妮的动作:“这个十字架是我的母亲留下的。”
安妮几乎是立刻回忆起五年前在那间办公室里经历过的谈话,和修道院里那位老修女的话:“你的母亲,是那位修女小姐?”
“不,她只是一个见习修女,并不是真正的修女。”卜见轻嘲一声,纠正了安妮话里的漏洞,“就是因为不是真正的修女才会有我的出现,毕竟修女是身心侍奉上帝之人。若母亲还在世,应该跟老师一样大的年纪。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跟卜见讲话并不像照顾别的小孩子,她太过成熟了。仅仅这么几句话,安妮就要惊出一身冷汗来,正如五年前她的敏锐,她现在也察觉到如果再不打住,接下来的话题非她能所聆听与触及……毕竟那位先生并不是什么和善之辈。
“老师了解了。”安妮点点头,站起了身,因为卜见睥睨她时的眼神令她感到害怕。一个三十岁的大人竟会害怕仅仅十岁的小女孩!
实际上安妮很早就感觉到卜见那所谓的宗教信仰确实是受到了长辈的影响。华人父亲或许是因为逝去的爱人而信教,尽管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实质上有些疯魔。
每到圣诞节和复活节的时候,先生都会让安妮带着卜见去乡下的修道院度过一段时间。修道院并不大,只住了几位和蔼的老修女。那些无法从这对古怪的卜家父女嘴里得知的过往,曾在帮那几位老修女做事情的时候了解了部分。
见习修女是修道院里的修女捡来的孤儿,嘴巴甜,长得也讨喜,老修女们不舍得让她爱上了从东方来的穷小子,离开了修道院。夫妻二人恩爱非常,生意越做越好。修女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与院里带大她的女人们还有感情、时常往来。
但所有的灾厄在美满之后接踵而至,那份良知几乎便是潘多拉的魔盒。
孕中的修女接到一位老修女病重的消息,独自一人急忙赶回去看望,在返途的车上腹中剧痛。最后修女被紧急送往伯明翰市区的医院,有惊无险地诞下一枚女婴后却突发血崩离世了。老修女回忆这段过往时面露沧桑喟叹的神色。
先生只爱夫人。
老修女这般对安妮说。最初的时候男人自责而懊恼,而他无能为力,骨子里的自负感让他几乎将所有的过错放逐到这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女儿身上——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爱人便不会死。
从未信过神的男人哀悼。
“神啊……为何要这样责罚我们?”
除了眼瞳是黑色、长而卷的头发是偏棕的金色,卜见几乎越长越像自己金发碧眼的母亲。连老修女都感叹:“那个孩子每年都会被送来这里,除了那双眼睛和头发,她几乎就是另一个索菲亚。”
安妮震惊道:“所以……先生爱上了自己的女儿吗?”
“那是他的血肉。”
老修女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安妮,然后就抽回目光,继续落在那本被翻过无数遍的《圣经》上,而思绪被短暂地分给了往事:“但或许他总是认错,就像我们总是能在她身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索菲亚的影子。那孩子和索菲亚的长相相似,性格却大相径庭。她太冷漠了,是个自私自利的孩子,和索菲亚完全不一样。”
和安妮交谈这件过往的是一个性子有些直的老修女。安妮很少与她说话,因为感到她不是很好亲近,说话有些刻薄。而如安妮所感觉到的,这个修女说话直来直往。
“您很爱夫人。”安妮斟酌着用词,生怕触怒老修女,“先生也很爱夫人。”
“我们敬爱善良。而他只爱索菲亚。”
老修女说,在妻子死后,先生只是在每年的圣诞节和复活节送来卜见,自己再没有踏入过这个修道院。
或许先生始终怨恨着她们,或许在那些教徒的日子里先生并不愿意看见卜见。
收回思绪后,安妮很快又想起了一件关于卜见的事。她粗略地翻了翻那本天文书,语言晦涩,几乎都是专业名词和术语,安妮不明白先生一个珠宝商的书房里为什么会收纳这种书。爱好?但从未见先生提及过。估计也只是有钱人拿来充面子买的书罢了。
然后安妮把书放回原处,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你是不是偷偷养了一只小猫?那天我路过储藏间,听到她声息微弱,是生病了吗?”
“你发现了?也请你不要告诉父亲。”卜见并没有出现遮遮掩掩一件事后被拆穿后的窘迫,反而神色淡淡地接受了这件事,仿佛早就料到安妮的发现,“院子里时常有猫,他们躲着父亲,但是愿意亲近我。这是一只怀孕的小母猫,某一天我在院子角落里发现了她,她向我寻求庇护。”
在这个偌大的别墅里,安妮不仅是卜见学术上的老师,更是生活上的老师。虽然安妮的存在几乎填补了母亲这个位置的空缺,但是跟真正的母亲终归不同——安妮会害怕自己和父亲。卜见看向自己缓缓抬起并张开的双手,明明是洁白的、无暇的、没有沾上一丝污垢,但安妮总是会害怕。
尽管清楚安妮更加害怕的是自己的父亲,但那种怕屋及乌的情感还是带给卜见极大的落差。小的时候卜见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她感谢安妮,同时明白她们之间的联系止步于此,不会再加深任何羁绊,而且安妮很快就会离开,当她知道自己、不,是知道自己的父亲的太多的秘密时。
安妮还是心善,她叹了一口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那老师帮帮她吧。毕竟听起来很可怜不是吗?你把小猫给老师,老师带她去医院生小宝宝。”
在这间二楼的书房里,下午的阳光从拱形的窗户外倾泻进来,落在地上成了一个一个格子,卜见和安妮约定了最后一件事情。
但卜见没想到与安妮的分别来得如此快而仓促。
安妮住在别墅一楼,家里没有佣人,只有到点来做饭和打扫的钟点工。而先生总是早出晚归,即便周末也不得闲。周末安妮要去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于是她决定这个周日的下午打算带小猫去医院。却没想到安妮中午回到别墅整理一番临近出发时,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卜见特别讨厌下雨的天气。下雨时空气会变得黏黏糊糊,像剪不断的网缠绕在人的身上,加之卜见出生时也是一个雨天,种种原因导致一到雨天她就觉得心情烦躁。
中午的时候,别墅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卜见没什么胃口吃饭,她不觉得饿,就没有麻烦钟点工过来做饭。
“要不过段时间再送去?”
卜见站在连接一二楼的楼梯上,扶着楼梯扶手,看向在玄关处换鞋的安妮说道。
送小猫去医院是先照顾着准备生产,不一定非得立刻送去接生。
卜见尚存良善之心。对于那只猫,卜见只是觉得它有些可怜。她不能称得上是很喜欢猫的人,又因为父亲,她并没打算收养这只猫,否则不会到现在也没有给小猫起个名字。所以卜见和安妮也只打算送到医院生产后再送去收容所。
然而安妮却觉得:“不行。已经是周末下午了,后面几天我们也要回归学习生活,我已经联系好了那边,还是先送去医院照顾到生宝宝比较好……”
安妮边说着话边穿好鞋,打开门的一瞬间风裹着雨飞进家里,淋湿了一点点地毯边。她呆立在原地,嘴里只是机械地说完了最后两句话,连手里那个小小的宠物箱都忘了藏。
站在门口的西装男人撑着一把奇大无比的黑色长柄伞,脸上没什么表情:“送什么去医院?”
没有人想到先生会在这个时间回来。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阴沉的乌云,给这个没有阳光的阴霾下午送来一份惊悚。闪电同时照亮男人的一半脸庞,仿若照亮从地狱里爬上地面露出一半身体的修罗。
卜见将一切沉默尽收眼底,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想到自己不喜欢雨天的最大原因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会发疯!会撕下伪善的面具打骂自己!因为自己生在了雨天!
与此同时的。自己的母亲死在了平安夜的雨中。
而安妮的到来改善了些许。可能是女儿到楼上单独睡了一间房,也可能是生意场上忙碌,父女俩不常见面也就很少发生那样的事情。
想清楚利弊后卜见几乎是毫不思索地就要往楼上逃去,她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出卖了可怜的安妮和小猫。
然而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喝道:“滚下来。”
接着男人就只是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安妮不敢忤逆先生的意思,她结结巴巴地撒谎,慌不择路地藏起手上的宠物箱,想要为小姐和自己开脱。
男人鞋都没换,在干燥洁净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把那只小猫从宠物箱里粗鲁地扒拉出来,掐住猫的脖子,然后大步流星走进厨房。
小猫在他手上尖利地叫着,爪子在空中不断挥舞,然而待产的她怎敌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她的叫声逐渐凄惨,然而安妮无从拯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
“先生……先生,这件事情……小姐她在之前时间里并不知道,而小猫是无辜的,我立马就送走好不好?”
安妮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尽管脑子里已经被吓得空白一片了,但她还是不断地求着情。而卜见只是亦步亦趋地冷眼旁观着,她也很害怕,但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让安妮做自己的挡箭牌。
或许男人就是喜欢安妮这点善良的心,才会让安妮来做自己的家庭老师,卜见这么想着,又想到她偷偷听到过的安妮和那个不怎么喜欢她的老修女的对话。
卜见的身上有母亲的影子。但她叫卜见,不叫索菲亚。
她甚至没有英文名,她被圈养,她生在平安夜的雨夜,所有接触她的人都在透过卜见看着自己的母亲,索菲亚。
这种感觉令她觉得怪异、恶心、烦躁不安。卜见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她从小生活在母亲的影子里,尽管是母亲拼尽全力让她来到这个世上,卜见对自己的母亲依然没有任何好感。
因为卜见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一个没有卜见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卜见长成那个善良的、信奉着主的索菲亚。
为什么?凭什么?
卜见一身反骨,无比迫切地想要改变所有人的观感,她不心善、不信教、甚至并不活泼开朗,但最终也只是被说“性格跟她的母亲不像”。
卜见厌恶被当做别人。
而她的华人父亲,是一个两面三刀的疯子,更是一个只会求神宽恕的懦夫。卜见畏惧他,只叫他父亲。
卜见看到父亲从厨房里拿出来一把水果刀后又回到客厅。她不敢在父亲面前失态,亲眼看着父亲用小刀把猫变成了尸体,她不敢辩解和阻止,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掌,捂着嘴,不敢呕吐出来。最后的良知被打碎。
四个肉块从肚子里被取出来。
安妮的精神早已经拧成了一条线,此刻的她彻底崩溃,眼前一阵阵地发白,难以控制地呕吐出来。将诸多顾虑与恐惧抛之脑后,顾不得收拾走简单的行李,安妮冲进了雨里,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安妮的离开,卜见被送去了学校。然而她并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最后选择去攻读艺术类的专业,大学里学的建筑。
她依旧不喜欢学校,不喜欢学校里的那些极尽天真的人。可卜见没有表现出来,她试着微笑,就吸引来了众多追求者,而她片叶不沾身,享受着这种没有父亲和老修女在身边、没有被当做影子的光鲜亮丽的感觉。
在那个落雨的下午,卜见欠安妮一句“谢谢”。
晚上,卜见回到书房翻出前两天安妮拿的那本厚厚的天文书,一页一页地撕碎,只留下一个坚硬的书壳,再被她塞了回去。如果有神,那应该是他创造出这个广袤的宇宙。先生或许也在怀疑。
黑色十字架却被卜见始终戴着,因为她要母亲——那个被自己用一整个童年厌恶的人看着,自己长成了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最后,不辨形状的小猫最后被收拾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
有一种说法,某些人的磁场更符合猫咪的感觉,他们觉得很舒服,就会粘着这些人。但别墅的院子里再也没有来过猫咪,也再也没有猫愿意亲近卜见。
被扔掉的是她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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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重要的剧情节点……一开始打算分两章写但是怎么写感觉都写不清爽,最后干脆二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