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之人

　　李明明能到达现在的程度，不得不说，既是他自己的努力，也是幸运。他家境一般，早年父母是个体户，后来转做餐馆，多年过着早出晚归的日子，赚着一份辛苦钱。李明明也很早就懂事了，闲暇的时候帮家里干些活，放假就是在自己餐馆帮忙。

　　由于父母忙于经营家里的饭馆，对他的学习，实在是抽不出来太多的精力，也实在是没能力帮上什么。他父母觉得，能读下去就继续，读不下去，接手家里的小饭店继续干，或者学点手艺做个什么活计都可以，只要不作奸犯科，总能想法过下去。

　　在这种氛围下，李明明学习也只是平常，高考成绩估计是够得上一个外省非省会二三线城市的普通二本。但是选专业上，李明明和家里人犯了难。

　　老师没什么建议，只说这需要学生和家长自己选择。各种咨询会议和中介提的建议眼花缭乱，要么是推荐出国或到职专学技术可以出国务工，要么是学校工作人员或热情或同情的说可以看看往年分数线报名。

　　这么一通弄下来，李明明和父母更是没了主意。家里其他人也实在是没什么可咨询的，都是自己开店或者是跟别人一起跑工程的，下一代里面要么走体育要么走艺术要么当兵，基本没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最终还是他妈妈想到了办法，咨询了几个经常来饭店吃饭的，看起来说话很有水平、很有教养的上班族。

　　但是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推荐了几个咨询公司或者比较有名气的咨询账号，还说了些近年来国家政策方针，让他们自己多考量考量，即使是天坑专业也未必出来没活路，现在热门的未必四年以后仍然热门。

　　弄到最后，耳边充斥了各种消息，眼前也是各种信息，一家人更是没了主意，最后父母只说相信李明明，让他自己选。

　　李明明，他倒是心里一直想选生物、医学相关的。倒不是他有什么大志向，只是，他喜欢上了高中的生物课代表。那是一个文静美好的女孩子，和他从小认识的那些泼辣的妇女或是皮小子一样的女孩不一样，干净、整洁、知书达理、文静、成绩好、声音温柔。那个女孩子并不漂亮，但就是白白净净的，莫名其妙就走进他的心里。那个女孩子的父亲，更是一位看着就极其有知识和威严的男人，听女孩子说她爸爸是一位医生。

　　偶尔开家长会，看着那对父女，李明明止不住的幻想，自己以后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再养育一个可爱聪慧文静懂事的女儿，就像是生物课代表和她父亲那样，该多么美好啊。

　　但李明明自己又有些清楚，他跟她差距，不是一般的大。虽然他尽力保持干净，从不说脏话，但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总是充满着厚重的油烟气和市井气息。所以这三年来，李明明只是心底默默地喜欢着，爱屋及乌的，喜欢上了生物。

　　在选专业的时候，李明明无法自拔的越来越想起，开家长会的时候看到生物课代表站在她威严又充满学识的父亲身边的感觉，那个画面，太过于美妙和震撼，每次想起都让李明明欣喜。最终，李明明选择了生物医学工程这个专业。

　　外地读大学四年时间，李明明彻底变得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不仅是外形上的改变，还有思想行为上的。

　　李明明积极参与各种活动，竞选学生会和班级职务，做的很是不错，甚至在大三的时候当上了学生会主席。这段经历，让他彻底见识到了权利的美妙。

　　只要随便说个什么名义，就可以用公款吃喝玩乐，收买拉拢人心，让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只要无条件支持老师和学校的工作，就可以借势压制其他人，还能得到老师的认可和支持；只要借着和老师、师兄的良好关系，就可以拿到各种资料，探听各种消息，漏给其他人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认可，主动帮着他压制其他人。

　　这种有权利干涉别人，只要动动手脚，说几句话，就能决定谁能得到什么，谁不能；只要维护好关系，就能得到往年的题目，甚至是各种竞赛消息和资源，等等等等，使得李明明一度觉得人生也是如此简单，成功如此唾手可得。

　　李明明一度沉溺其中，直到几个事实打破了他的臆想。一直不声不响，只管自己好好学习，成绩前十人但不爱参加各种活动的王颖，因着家里有人从政有些关系或是面子，早早就跟着别的学校导师做项目，早内定了外校的硕博连读名额，只等着毕业就去那个组。看起来家境普通，天天不好好学习只管玩电脑的李建，家里其实很有钱，他一直在自己学习各种动画软件，大四就开始在某个动画公司实习，毕业就能入职。

　　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等到了大四毕业季，才展露于他眼前，他才发现，如果没有家境，没有足够的眼界和本事，只是单纯的享受着学生会赋予的这些小小的权利，是没什么用处的。等他毕业了，出了校园到了社会上，瞬间就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就是一个家境普通、没什么见识、又脑袋空空只知道钻营谄媚的人。

　　这让他惶恐，也让他愤怒，最后演变成沮丧。虽说他凭借着学生会的原因，和老师师兄师姐的关系都不错，能弄到许多科目的题库，所以成绩还算不错。但和以前高考选学校专业一样，考虑毕业去向的时候，他又孤身一人了。真真假假各种消息太多，实在的消息和路子压根不会让他够到，更没有谁会真心实意的帮他思考未来的路要怎么选。

　　索性，他直接放弃，贪恋着最后的学生实权时光，大部分时间要么参加最后的各种欢送活动，要么躺在宿舍玩电脑，偶尔才会昏昏沉沉的跑去早就搞好关系的指导教师那里混个时间，意思意思在实验室给人打个下手。

　　偶然有一天，那是刚过完年没多久，他带着电脑在实验室，打算摸鱼一会儿就走，无意间听到了两个师兄聊起来脑机接口、POCT、人工智能之类的东西，他被挑起来了兴趣，自己搜索起来。

　　看着搜索到的新闻，以及偶尔几个网页上出现的充满科技感的图片，他被深深的吸引住了，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做的那些人情世故是如此的没有意思。

　　人会消亡，一代代的人，不管多么功成名就，都会消失、会被遗忘。权利也不是终身的保障，随时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丧失，将人打回原形。可是，科学技术和科研成果，却一直存在，会被人记得，就像他的毕业论文再怎么垃圾，也会在某个数据库中静静呆着，甚至某一天会被人搜索看到、引用。更不用说，如果科研做的足够耀眼，不仅会在学术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教科书中被反复提起，还可以深刻改变人类社会乃至地球环境。

　　想到这些的那一刻，李明明改变了。他积极主动的跟进自己的课题，下定决心要继续读书，甚至去到国外。在很快发觉指导导师并没有什么资源，或者是不愿意给他资源的时候，他果断的转而向以前毕业的师兄师姐，咨询从别的学校考研过来的师兄师姐，在网上发帖子求助，搜索相关课题组信息给别人发邮件，甚至是打招生办或者能搜索到的老师办公室电话。

　　李明明这种行为，虽然大部分人看不惯甚至觉得他过于轻浮不安稳，但也会被一些人欣赏，觉得他胆子大，脑子灵活，敢想敢做有拼劲，是个有前途的人。

　　最终，李明明选择了Q校脑神经研究中心何教授组——脑神经物理特性与功能关系研究组。考上研究生后，李明明不再积极参与学生活动。在组里硕博连读了8年的时间，他努力学习，努力争取各种会议参加和交流，努力跟导师和同门搞好关系。

　　在这期间，他的课题主要研究的是采集脑电波信号的实用型穿戴仪器，毕业论文内容包含导电性柔性材料的优化与测试、阵列式分布电极帽的优化、电信号放大与信噪比提高、神经网络算法学习脑电波波谱特征并构建与躯体感觉/动作对应关系等，凭借这些工作内容，以及和导师良好的关系，他申请上了A国H院Wilson研究组的博士后岗位。

　　当他拿到offer的时候，那一刻，李明明是激动的，但他很快就沉静下来，开始准备各种文件。

　　等他从飞机上下来，踏上A国的土地，看到不一样的环境时候，他才有了真正的踏实感，这一切是真真实实的发生了，他，李明明，一个普通小个体户家的孩子，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在Wilson组的最开始，李明明是满满的干劲，像是大学那样，积极的融入新环境和Wilson组。可巨大的人文社会和语言差异，不断的消磨着李明明激动的心情和满满的热情，不过一学期，李明明就从激动变成暴躁，又从暴躁变成消沉，再变成每天都在煎熬。

　　说实话，在Wilson工作组的内容和之前并没有太多差异，直到Wilson教授接受了可莱美素工业集团的投资，开始开发新颖的脑电波装备，这让Wilson组变得资金更为充足，又吸引了更多的新鲜血液。

　　李明明逐渐发现，自己被边缘化了，工作内容从调试设备、完成实验、整理并处理数据，变成了带新人熟悉了解实验室、招募志愿者并跟进志愿者情况。

　　李明明一直想不明白，他一直努力融入，努力到偶尔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可不管怎样，他总都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甚至是不被人尊重，连负责打扫卫生的M国偷渡者都对他的话爱答不理。

　　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在外国切身生活过，很难描述。它是一种方方面面的打击。比如，A国人总是大咧的拽出一堆实验擦拭纸用，而李明明会一节节的用，有人看到，就会和其他人挤眉弄眼的嘲笑李明明。比如，李明明总是在用完实验室的东西后尽快收拾好，但这总是被人说他太过自我，没有合作意识。再比如，虽然这些“开放热情”的外国人总是笑呵呵的打招呼，说话也十分夸张，亲密的肢体动作更是不少，但李明明总是被所有人客气又不容拒绝的安排做这做那，占据他自己的时间，导致他汇报工作的时候被Wilson教授评价为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

　　不知不觉，李明明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中，变得越来越寡言沉默，直到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收到Wilson教授的批评邮件，以及实验室管理人员的邮件警告后，李明明爆发了，他愤怒的冲到实验室管理人员办公室大发雷霆，指责他没有管理好实验室并带有明显的种族歧视，在不进行任何调查确认的情况下冒然对他发警告邮件并抄送给实验室所有人。

　　李明明这一举动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后面他越发的随心所欲不再忍耐，导致自己彻底无法在Wilson组呆下去了，其他组的教授也不愿意接手这样一位精神不稳定的博士后。最终，李明明被H院学生事务委员会建议休学，可李明明不想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到国内。

　　还好，在2个月以后，李明明转到社区大学，做了哲学系某一位“好心”中国教授的免费助教，只为了能续签自己的签证，平时日常生活收入来源主要是各种作业代写和黑工。

　　半年后，当得知Wilson教授组的项目被终止的时候，李明明心里觉得无比畅快。后面三四年，随着当初的事情逐渐过去，李明明也找到了A国脑机接口相关的公司做现场支持，日子算是过的还不错。

　　当得知Wilson教授组又重新开启，甚至因为何教授想要把师弟师妹送到他们组进一步学习并加强两个组的合作，使得Wilson教授再次联系李明明，甚至透漏愿意给李明明一个机会的时候，李明明感情无比复杂，既是觉得老天没眼，又有些庆幸重来一次的机会来之不易。

　　毕竟，李明明的初心仍然是学术界。

　　不管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Wilson教授和其他人又会怎样看待，李明明选择回到了这个组里，做了一名最普通的项目工作人员。他仍旧担当着招募并跟进志愿者情况的工作，偶尔按照要求收集并提交志愿者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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