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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如歌女所说,云皎那时为了个状元郎的名头,确是看了不少书。
原因无甚,他阿娘说:“你可以被人笑话,但谢家不行,你爹和你祖父都要脸呢。”
谢家一门两状元,谢家祖父谢冲,谢家家主谢行之,都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状元郎。
如今出了个另类的云皎。
云母本无所谓云皎作风,不伤天不害理,由他高兴便是。
但自从看到谢行之每日下朝后,都因着个声名不佳的儿子被同僚打趣得面红耳赤回来,云母觉得,至少不能让自己相公的脸在朝堂上被儿子打得啪啪响。
回京城还未满一年的云皎这便被云母派了个新任务:考状元。
得个状元的名头,至少她相公可以回嘴了不是:我家儿子再怎么宿青楼,他都是个状元,谢家传承没倒,哪轮得到你们搁这说三道四?
云母对自己儿子莫名自信。
虽说自小便没怎么见云皎看过书,每回去云门探望都只见他拿着几枚刚入手的银锭在掂量。
但他可是谢行之的儿子!
是她当年专门去找状元郎一块生的儿子!
她就觉着云皎一定行!
他娘在那边满怀期待悠然神往。
云皎在这边却是得过且过偶尔上进。
每日躺在云想楼软和干净的床榻上,不时拿出几本书来翻翻,耳边是隐隐约约的小曲儿和女郎的嬉笑声,眼下是正经严肃的经史,兴起时便写几篇骈文来和一和耳边的曲。
亦或是在廊间听见男客在那围坐碎语些时弊,也上前去听个热闹,听着听着不自觉想起了书中的典故和前人评论,便又闷头回屋写出一篇策论。
俗世与风雅,两相调合,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对状元郎的名头无所求,不过稍微费些心,能考上什么名次全凭运气。
索性他姑且脑子还算好使,手中翻阅的经史不说过目不忘,看过三两遍便也大概能了然于心。
看累了便招人来唱唱小曲儿,亦或是搬个木椅去连廊里听热闹。
如此一来,日子过的也不算枯燥。
为着练笔而写的骈文策论都零零散散丢在榻旁的书箱中,日子一久,倒满满当当堆成了小山。
歌女应王瑞的请求来云皎房间“取”几张云皎的练笔时,云皎直接将刚被风刮到床上的几篇新稿递了过去:“记得多收几两银子。”
拿大几十两银子买通歌女的王瑞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私下里苦苦探听消息的云皎,早在他频繁夜访青楼到云皎屋子周围转悠时,便注意起了他的动向。
是以自从王瑞找上人买通关系的那一刻始,他的一举一动都赤喇喇摊开在云皎的眼皮子底下。
对于送上门来的肥羊,云皎一向不会拒绝。
何况这肥羊看上去还很对他有那么些心向往之。
与云母一脉相承的云皎对自己的文章一向自信得很。
不出他所料。
当歌女将他的随笔交给王瑞后,王瑞浅看几眼,神色逐渐肃然。
托着稿纸又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番,口中念念有声,语音微颤。通读一遍后,在原地缓了半晌,这才指着手里的稿子,抬头朝歌女问道:“这果真是云公子的文章?”
歌女点头应是。
不只是话抖了,王瑞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乍一瞬喜笑颜开,原地蹦跶了几下,便神色激动地攥着几张纸就要往家里赶。
他阿爹说的没错!
这云公子果然随了谢大人。
一手文章,妙手天成!
*
想起往事,又看着眼前穿着翰林院服,身姿板正的云皎,王瑞克制不住自己的眼眶温热。
他王瑞何德何能!
竟与云公子一道受了官,又一道入了翰林院,如今更是成了至交好友。云公子甚至连看热闹这样的小事都与他同行。
全然忘了,他口中这所谓的“至交好友”到如今为止也不过只与他堪堪见过几面。
即便同在翰林院任职,但云皎统共去过翰林院的次数不知有没有一手的指头多,更别提每次去都是走个过场,与王瑞碰上的次数更是几近于无。
云皎知道王瑞,全因着王瑞买通歌女,又从歌女那转手给他的三十两银子。
今日与他同行,是因着刚出府就见着这人探头在朝谢府里望。
一打听名姓才知,这便是两年前的那个“三十两”。
“三十两”的眼神直直黏在他脸上,嘴里不停扯着些各式各样的东西,或是朝廷的小道消息,亦或是京城的八卦闲谈,从跟上他后一路便都没有停过嘴。
云皎有些不耐,只不时点头,算是附和。
“对了云兄,我听说你与焉侍郎的妹妹要结亲了?” 说了好一阵闲话,王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插进来这么一嘴。
云皎这才应了一声是。
听到云皎终于应他,王瑞话更密了,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焉侍郎是好人啊!前几日去何家赴宴,他还给我递了盏热茶。要我说焉侍郎的妹妹一定也是好人,云兄你这亲结的好!”说罢,哥俩好地将手臂搭上了云皎的肩,“云兄什么时候成亲?到时候我一定送个大礼登门祝贺!”
感受到肩膀的压力,云皎松了松肩,略一侧头,便被王瑞的星星眼闪到,觉得甚是好笑,倒也耐下心来与他说:“焉家长辈已经准备来京,大概过几日便会定亲,成亲之事还得留待一些时日。”
被王瑞的姿态惹得发笑,云皎倒也放松下来,由着他搭肩,听他絮絮叨叨又是一顿嘱咐,一道往菜市口走。
菜市口一向人头拥簇,今日更甚。
布衣百姓与零落百官夹杂一处,都是为着来观摩刘氏的砍头大戏。
刽子手最后将长刀往磨刀石上划了划,便走近台上被押跪着的刘氏身前。
刘氏喊不出半点声,只抖着一双被鞭打得皮开肉绽的腿,眼睛死死盯着身下的刑台。
手上长刀锃亮,没等他再多看一眼眼下的刑台,刽子手刀起刀落间,刘氏的人头就落了地。
血还没来得及喷出来,溜圆的脑袋上胡须与头发缠成一片,咕噜咕噜便往刑台外滚。
血水在脑袋后顺出来一条河。
“噫唏嘘!噫唏嘘!”
刑台上的脑袋不停地滚,台下高官嘘声一片。
刽子手走几步上前,拽着辫子提起刘氏的头,脑袋里的血快流尽,只些许剩下的滴落在地。
刘氏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最后一次在百官面前出现,竟是被刽子手提着辫子,在刑场上示众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血水流尽,人群尽散。
刑台上仅剩一个被红血染透的圈。
*
焉时其身为侍郎,也与全喜一同去观了这次极尽羞辱的斩首。
刽子手提着那颗头在刑场旁边晃悠时,他便耐不住先一步告辞回了焉府。
等焉知午时来大堂吃饭时,见到的便是她那坐在堂前一言不发,神魂出走的大哥。
见到她来,焉时其也没抬头,只愣愣盯着眼前的木桌,轻声说了句:“知知,我今天看见了个死人的头。”
没理会大哥的莫名其妙,焉知直接绕过木桌去膳房找饭。
膳房不像每日这时一般热气缭绕,只一口空荡荡开盖儿的锅,掺着过堂的冷风。
“……”
焉知转过身,觉得还是要关心一下她那出神的大哥。
“你今日不是观礼去的?”她依稀记得大哥出门前说自己要去观礼。
焉时其这才抬眼看,与焉知的视线对上,湿润的眸子里莫名有些委屈:“是啊,观的是杀人的礼。”
焉知嘴角一抽,很是不解她哥这一脸的委屈从何而来:“怎的,这是你头一回见着杀人?”
焉时其垂下眼去,默默点了点头。
“……”
焉知这便反应过来,大哥自小在书墅念书出来的,与她和阿娘这般刀尖舔血不一样,是个实打实的文人。
她敛眉想了一番,轻轻拍了拍大哥的肩,试探着安慰道:“没事,以后看多就好了。”
焉时其被焉知握在手心里的那块臂膀蓦的一抖,湿润的眸子一眨一眨,忽然猛吸一口气,蓦地从木椅上坐起就朝膳房走去:“我去做饭。”
焉知看向走去膳房的大哥背影,觉得自己好像没安慰对。
步子挺虚,应是还没缓过劲来。
但好歹是有饭吃了。
许是被吓得不轻,大哥再没提过这次的观礼,焉知也没有细问。
直到爹娘从山庄来了府里,谢家跟着上门提亲的那日,她才知道大哥那日说的观礼,观的竟是刘氏的砍头大礼。
姜梵和焉遐是夜里到的焉府。
焉遐知道焉知定亲的想法后,当天就从山庄出去,赶去西北平城。
做任务三十余年,她赚得不少,每次领到赏钱后都习惯性先分出一半放在平城,以至于早早便在平城城主府的角落里藏下了两大箱金子,以备不时之需。
她把两箱金子都挖了出来,趁夜摸去城主与城主夫人住的院子里看了眼,悄声将其中一箱放在城主床头,这才带着剩下的一箱赶回了山庄。
而焉知她爹,姜梵。
在自己写的“不许”被焉遐划拉两笔驳回后,便郁闷地回了房里独坐,拿蒲扇给自己扇了好一会风才消气。
又从抽屉里拿出焉知送来的信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叹了口气,慢悠悠走去房里南面的角落里,弯腰把堵在墙角的一堆碎石清理出来,从碎石堵住的小洞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玉牌。
白净的羊脂玉,上头是用金线勾勒出的精细龙纹。
象征着天子贵胄的金龙盘在白玉上,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玉绝非凡品。
姜梵将龙玉放进腰间的麻布袋里,未至午时便下了山。
待焉遐两日后从平城赶回,还未到山门,便远远看见山庄门口满满当当叠着的金银木箱。数十个桌子大的箱子堆叠着,足可以塞满一间小屋。
她默默将自己手里不足人家一半大的小木箱叠在上头,退后几步,又瞟了眼自己那叠在最上面娇娇小小的箱子,摇了摇头,觉着自己甚是不争气。转头去看一旁靠在树底下乘凉的男人。
姜梵勾着自己指尖上空荡荡的麻布袋,眼睫微垂,冲她一笑。
数十台金银木箱不好运,姜梵与焉遐带着山庄的人赶路赶了一整日,这才堪堪趁着夜色把木箱运进了焉府。
到时已是深夜,焉知与焉时岁早早便睡下,只焉时其还在书房里翻阅公文。
听到敲门声时,还以为是弟弟妹妹半夜来找。
谁知一开门,许久未见的阿娘站在门外,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灵灵,把府门打开,你爹在外边等着呢。”
焉时其,字祖灵,小名灵灵。
家里六口人,只有他娘会这么肉麻地叫他灵灵。
阿娘的声音清朗,每次听见,他都恍觉有风铃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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