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泪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这几日慕予忙得脚不沾地，这厢适应了环境，今日又方够了十圈，便重新着手搁置多日的内务，与月泪独处的日子都是慕予一手操办吃住，倒不是月泪十指不沾阳春水——月泪用膳都是草草应付了事，一碗豆角翻来覆去地清炒，没滋没味。
　　起初慕予跟着吃了几天，面黄肌瘦，师尊良心大发，想起他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小孩，不宜刻薄了吃食，便带着他去城里吃。
　　慕予是后几天才开始学着下厨，从前姜氏不让他干这个，死缠烂打也只能帮厨，但好歹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如今在书院他大可不必做这些，只是这几日师尊都不曾好好下箸，怕是吃不惯。
　　“师尊？”他叩门。
　　不过片刻，月泪便开了门。
　　师尊应该刚夜练过，白褂襟袖如笼云，汗落似坠雨。盘扣严谨地系至颔下，汗透重衣，布料紧贴肌理。
　　月泪见他提着攒盒，便在桌前坐下。
　　慕予不敢冒犯，只匆匆瞥了一眼。将餐食排开，余光中月泪忍无可忍地解了顶端盘扣，露出一截湿漉漉的脖颈，喉结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滚动。
　　月泪的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木质香，今日的鹅梨帐中香师尊应该是闻不惯的，也不知是哪个毛手毛脚的弟子，熏笼上还留着香灰。
　　白檀、降真香应该会更合适……
　　他心绪百转，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
　　“师尊，弟子去备水。”慕予得了首肯，深深作揖，退了出去。
　　笋汤、清炒菘菜、蟹粉豆腐……竹箸停滞在水晶虾饺上，月泪顿了顿，扒拉一口粳米饭。
　　他好像知道我的喜好了。
　　月泪心想着，也没生出被人窥探的不满，再次将木筷伸向水晶虾饺。
　　往常这时候慕予会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月泪开口邀他同食，他才敢坐下用饭。
　　明明备了两碗粳米饭……
　　月泪不再多想。等慕予完事回来，月泪已经吃罢。
　　慕予恭声：“热水已备在净室，请师尊稍事歇息，再去沐浴。”
　　月泪“嗯”了一声，兀自开口：“你厨艺又有长进。”
　　这是夸赞他的意思。
　　“师尊喜欢便好。”
　　月泪观他克己守礼的模样，不复多言，起身，走向内室。慕予则提着食盒，安静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带上门。
　　他学什么都快，只怕用不了多少年，就要出师了。
　　月泪垂眸掩去神色。
　　他早就知道的。
　　廊下夜风带着雨后的湿润。慕予并未立刻离开，他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听着屋内并无异常声响，这才提着食盒，悄步走向偏房。
　　夜色中，少年的身影融入“清溪泻雪”的院落。
　　“长忆，过来。”月泪的声音在屋中回荡。上次的鸢鸟还是出了岔子，月泪见怪不怪。慕予便自作主张改成了传音工具，虽然只能固定在两间房中，但是只要师尊需要他他就能随叫随到。
　　慕予刚替月泪洗净衣物，还维持着袖襻挂在脖子上的模样，此刻无暇他顾匆匆赶去。
　　“师尊——！”
　　“呃！”慕予呆立。
　　朱颜羞剪彩，玉骨绝含瑕。
　　月泪襟怀坦白，姿态放松，这一松弛，五官上的媚意便压制不住了。朱颜玉骨，不过如此。
　　我……中幻境了？
　　月泪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道：“南宫醉之事你多少了解了一点，你和他有相似之处却又天差地别。为师不愿见你沉溺血海深仇，只希望你明白，过往已逝，是非对错，都将付诸东流。”
　　慕予抿唇，肩线紧绷。师尊为什么突然同他说这些？
　　“今日之所以撂挑子，是因为……你是个不错的弟子。”
　　慕予不明所以：“？”
　　慕予仍僵立在门边，眼前景象与师尊的话他竟一时难以厘清。
　　“为师……”月泪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并非长于言辞之辈。有些话，或许词不达意。”
　　月泪缓缓道：“南宫醉天资不逊于你，心性却走了偏锋，沉溺于家仇旧恨，最终迷失自我，反噬己身。为师总该长教训。”
　　月泪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话题却陡然一转：“傀师一道，外人看来，是以傀线操控外物，御兽、御人、乃至御尸，似乎无所不能，是为‘悾人者’。”
　　他语气微顿，指尖凝聚起一点极细微的银芒，那光芒温顺地在他指间流转、变化。“然而，真正的核心，从来不在‘控他’，而在‘自控’。灵力流转需精准，心念动时需清明，情绪起落需洞悉。每一根傀线的牵引，都是自身灵力、意念、乃至心性的延伸与投射。若不能掌控自身，如何能真正驾驭外物？此乃‘自控’。”
　　他看向慕予，目光深邃：“‘悾人者自控，自控当自明。’明己心，明己欲，明己之局限，亦明己之方向。唯有内心澄明如镜，映照万物而不为所动，方能在傀术一道上走得更远，而非沦为力量的傀儡。”
　　说到这里，月泪再次停顿。夜风穿过窗隙，拂动他未束的几缕墨发。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掌心那点消散的银芒，声音几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慕予耳中：
　　“为师今日说这些，你可明白？” 他似乎极其不习惯这样的剖白，语速更慢，字字斟酌，“为师以后，可能会常需你陪伴左右，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
　　他终究没能说出“依赖”或类似的字眼，那太不符合他的性情。他只是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慕予，最终化为一句略显生硬，却重若千钧的话：
　　“你让我觉得，或许此番心血，不会全然白费。”
　　慕予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月泪却已移开视线，他始终坐在床边，缓缓开口：“我本是天上仙石所化，承接天道，天性冷淡，你可理解？”
　　话音未落，月泪指尖微抬，单衣落地，慕予刚想开口，却是一惊。一道道繁复的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蔓延、显现，自锁骨处向上延伸至锁骨，向下隐没于更深的衣襟之下。金光流转间，散发着不容亵渎的威严与……一种沉重的束缚感。
　　“天道梵文。”月泪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之本源，与道相契，却也受制于道。此印约束吾之一言一行，须合乎‘道义’，不可逾矩，不可纵情，不可偏私过甚。”
　　他微微侧首，让慕予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些在烛火与自身微光映照下、仿佛拥有生命般缓缓流动的金色纹路。“情感于我，本就淡薄。天性如此，枷锁亦如此。故世人眼中冷情冷性，并非全然作伪。”
　　慕予早已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惊愕，只是死死盯着那些金色梵文。
　　“我无法自主控制它，只能暂时断了筋脉，不让它避人。”
　　难怪……从刚才开始，师尊，一直在床上……
　　慕予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无法从那些仿佛烙入神魂的金色纹路上移开。月泪却似乎毫不在意此刻的袒露，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幼时在师门，我尚不能完全收敛此印。四界十尊，包括我的师伯，观研数年，最后通过通天石映照出我的本源——不过是一块偶然得了造化、却不幸背负了天道印记的顽石。”
　　“师尊耗费数年光景，翻阅上古残卷，动用各种术法、药石、乃至奇物，试图解读、削弱，甚至掌控这天道梵文。”
　　“那——”慕予难以自抑地开口。
　　“没用。他试了无数种方法，结论是，此印与我的存在同源共生，无法剥离。”月泪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虚空。
　　当年那些或凝重、或焦躁、或惋惜的面孔在他眼前重现。他们看他的眼神，更多是面对一个‘难题’，一件‘器物’。好奇有之，探究有之，唯独少了些……对待‘人’的常情。毕竟，谁会对着一个满身天道规则、情绪寡淡的石头心生寻常怜爱呢？
　　他也并无所谓羞耻或难堪。彼时灵智初开不久，情感本就稀薄，加之梵文在身，更觉万物皆同，袒露躯体与袒露石块并无区别。只是行动坐卧，皆需下意识衡量是否‘合乎道义’，颇为不便。
　　“那，岂不是——无法控制，观研……”
　　月泪扫了他一眼，“嗯。”
　　慕予听到这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几乎能想象出，年幼的师尊顶着这身无法隐藏的金纹，在师长们的研究与打量中，沉默成长的模样。
　　月泪察觉他的异样，再度开口：“自断筋脉是师尊想出来的，他与药王谷有私交。虽然我并无羞耻感。但是能将梵文控制在一块，于我有益无害。”
　　可惜最多到这个地步，否则华佗在世怕是也接不回去了。
　　“只是此法，终究是权宜之计。”
　　他抬眼，看向慕予，金眸中一片澄澈的坦然：“非必要之时，我亦不会轻易动用此法。今日也是个例外。”
　　“弟子……”慕予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弟子明白了。此法凶险，不可轻用。师尊日后若非万不得已，切莫再如此。至于外物琐事、人情往来，弟子既在，便绝不让师尊为此等俗务烦心。”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虽未再跪，却深深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恳切：“师尊信重，长忆铭感五内。此身此命，既已托付师尊与傀术大道，便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只求师尊保重己身，长忆愿为师尊手中最利之刃，亦愿为师尊身畔最坚之盾。天道枷锁，我亦会穷极一生为师尊排忧解难。”
　　他知道，师尊应该突破天限，到达寿元高涨而非短折的境界了。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重若千钧。
　　月泪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那双金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
　　许久，他缓缓抬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想做什么，又终究放下。只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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