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京郊外头，伤了腿的时怀泽正苦不堪言。

　　拉货的牛车当然不会舒服到哪去，更别说现在伤了的那条腿现在正隐隐作痛，就算垫着褥子还是少不得颠到伤腿，初春尚带着些许寒气的冷风中，时怀泽生生疼了一头的冷汗出来。那车夫是个憨厚嘴笨的，见时怀泽小脸疼的煞白，愣愣地问道：“掌柜的，你，您没事的，这一路过去都是泥路，且受罪呢。要不要，要不我走慢些？”

　　日头早有西沉的迹象，走慢些只怕到了城门也关了，时怀泽强撑着应着：“无妨无妨，老师傅您且走吧，我不碍事。”

　　“嗨呀，掌柜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您这么好说话又有吃苦的，我上一个东家，嘿，他可是个出门没人扶着都走不动道的，若是叫他坐牛车出门，倒不如杀了他。”

　　时怀泽实在聊天的力气，但为了分散注意力，倒也跟那车夫聊了几句，终于在日头还残存着一丝暖和气的时候，牛车将时怀泽颠到了城门口，原以为到了城里路平整些自己能稍微舒坦点，但时怀泽忘了，西城门的路从来都是比乡间小路还不如的：；西门向来进出的货商居多，不消说往来的各式牛车马车，遍地都是各种牛马的排泄物，往常自己骑着驴经过时，都总要捂着鼻子催着小驴走快些，今日却是没办法了，牛车笨重，本就走不快，走在不算太平坦的青石砖路上颠的越发厉害，这时候进出城门的人还不少，便也就更慢了起来，腿伤疼痛加上混杂的臭气，让时怀泽胃里翻滚了起来，尽管他午间并没吃几口东西。

　　待终于到了万花楼卸货的小门时，这里离接人待客的正门主院并不算近，时怀泽仍旧被浓厚至极的脂粉气扑面袭了个跟头，时怀泽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好好看看这“万千花色万花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间销金窟，只恨不得自己后背靠着的那些个酒缸酒瓶能自己滚进去能让牛车赶紧将自己送回家好好躺着，但他还是强撑着站起了身，那个乡野郎中大约真是有些手段的，这会疼痛大消，甚至脚能轻轻点地，只是不太能出力。

　　往常万花楼的规矩是，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牛车到了卸货的小门口，里面的伙计就会出来把货物接进去，万花楼管事的在车夫手上的账簿上签字画押待到月底一次性结账便算是钱货两讫，故而来这送货的只有车夫一人。可今天大约是万花楼里有活动，来的客人多，后院的人手忙不过来，只好叫着车夫将牛车赶进去，不然半人多高的酒缸加大几十坛子的酒搬不进去，时怀泽正合心意地帮着把车赶进去。

　　虽然不曾见到接人待客的前庭有多热闹，但离着这么远都能清晰可闻的人声鼎沸来看，大约是极热闹的。

　　虽然是多少有帮些忙，可那车夫也不可能真的让伤了腿的自家掌柜出力，一个人吭哧吭哧忙个不停，时怀泽装模作样的搭把手，不一会儿拉着一个跑堂的龟公扯着笑脸问道：“这，这位小哥，我这有些尿急，也不知这有没有茅房可供方便一二？”

　　那龟公倒也是个好说话的，往后院的西院一处指了指说：“沿着这个方向走到头便是了，只是你方便归方便，可不许瞎走的。”

　　“哎哎哎，一定一定。”

　　那若柳姑娘被带走后，一楼大堂的众人已经重新开始吃喝，接客的伎子们如群蝶一般扭着婀娜的身姿出现在一层大堂里开始接客，甚至好些男客已经搂着相熟的伎子离开了。刚刚接待云无心一行人的那个门童也领着四五个伎子过来，放平日里这几个也称得上一句花容月貌，可在刚刚见识过那名为若柳的花魁姑娘后，这几个也不过堪堪称得有些姿色罢了，陈永胜倒还算得上矜持，那头大柱已经搂着一丰腴姑娘上下其手了，直惹的那伎子嘻嘻笑个不停。

　　那门童想来是个极懂事的，知道这一桌真正的金主是哪个，给云无心安排了个几个中顶漂亮的那个，客气地说道：“这位客官，这是我们万花楼花字牌的姑娘，名唤花蔻。”

　　那大柱这时肚里已经叫怀里的女子灌下了几杯酒，这时大着舌头对那门童说道：“唉，你这小子可不懂事，知道这位爷是谁吗？这可是桐花阁的少东家！一寸绸缎一寸金的桐，桐花阁你晓得吧，可不许委屈了我们云哥的！”

　　那门童听见桐花阁的名头，眼睛果然亮了一下，略略提高了声音惊喜地对云无心说道：“哎呦，是小的有眼不视泰山了，小的该打”说着假模假样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随即抱歉地说道：“云公子，可今儿个万字牌的三位都叫二楼的贵客定下了，这样，您下回什么时候来跟小的说一声，小的必然将万字牌的姑娘都留好了叫公子好好挑挑，您看可好？”

　　云无心这时一副喝大了的模样，咧着一烧伤的半边脸笑着说：“好好好，”说着捏了捏身旁女子的青葱玉手，歪眉斜眼地接着说：“我看这花蔻姑娘倒也标致的很，这小模样一看就叫人欢喜。”

　　说完那花蔻眉目含情地轻扫了一眼云无心就有些羞涩地将头低了下去，轻轻依偎在云无心怀里，轻声说道：“公子叫奴家害羞了。”

　　那门童见安排妥当了也就识趣地笑着走开了。

　　一盅黄酒下肚，云无心借口要方便醒酒便摇摇晃晃地来到后院。

　　从万花楼一层往后院走，穿过珠帘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两个守在楼梯旁的护卫，出了后院的门便分成了东西两个用高墙围起来的院子，西院的门口大开进出的人不断，而东院则不然，漆红大门紧闭不说还有两个高大健硕腰间还挎着大刀的打手在门两边站着，云无心装作不在意地往那边瞄了眼继续摇摇晃晃地往西院那头走去，西院不远处有座小门前停了架牛车，一中年壮汉正吭哧吭哧地卸货。

　　打从踏进后院那一刻起，守在东院门前的两人就时不时地落到云无心身上，云无心也不管，自顾自地扶着墙往前走，脚步刚拐进西院的门，就看见三五个打扮地花技招展的伎子围成一圈在嘻嘻哈哈，仔细听声倒像是在调笑别人，云无心打眼看去果然中间围了个身形清瘦的男子。

　　这种风流韵事在青楼里再正常不过，云无心看了也没当回事，直到中间的那男子声音传出来——

　　“姑娘，姑娘你，你们认错人了，我我我就只是个来帮着送货的。”时怀叫人围着脱身不得，一边费力地拄着拐一边用力摆手涨红了脸解释道。

　　“哟，哪有送货的长的这副标致模样的，怕不是楼里新来的小倌儿害羞呢，这小模样还挺招人喜欢，来，先叫声姐姐我瞧瞧。”

　　“哟，弟弟怎么不敢看姐姐呀，小可怜见儿的。”

　　那几个伎子衣着华丽且招人，胸前一片雪白呼之欲出，时怀泽根本不敢正眼看只一个劲地往后头缩，旁人经过也不敢上前插嘴，甚至还有些个仆妇上前来帮了几句腔，让那几个伎子“呵呵呵”笑的更起劲了，有个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的伎子见时怀泽一张白嫩的脸被逗的通红，手痒地还试图上手捏上一捏，指尖正要挨着却被一略有些粗粝的大手挑开又被握在了手里，登时将酒窝姑娘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只见一左脸上一片烧伤疤痕的高大男子正醉熏熏地摩挲着自己的手心，朝自己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位姑娘长得可真甜，来，叫小爷尝你酒窝里是不是浸了蜜了。”说着就要把浸满酒气的嘴凑过去。

　　那酒窝姑娘暗道一声倒霉，也不知道打哪来的浪荡子喝大了跑到这来了，忙用一根手指抵着云无心的嘴，赔笑说道：“这位爷，这可不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倒不如我们上前厅去吧。”

　　正巧领着云无心进来的那门童见喝大了的云无心那么久没回来过来看看，刚走前来就看见云无心拽着一伎子不撒手，忙小跑过来说道：“爷，爷，我的云公子，前头花蔻姑娘等云公子回去都等急了，正着急寻您呢，您且随我回去吧啊。”

　　云无心像是这才想起来前头还有个花蔻，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个酒窝姑娘的手，喃喃道：“对对，还有花蔻小可人儿呢嘿嘿，”说着就要随那门童回去，刚走没两步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停下了脚步，大着舌头说道：“不对，我是来找茅房的，茅房在哪呢？”说着脚步不稳地转起了圈，眼神迷蒙地四处搜寻着。

　　门童忙上前引着云无心身子转了个向，说道：“茅房在这头呢，云公子且随我来。”说着门童就要将云无心领走。

　　云无心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走，不用搀我，你回去吧别跟着我，我，我可没喝多，我认得路，我要自己过去。”边说着边东倒西歪地要往门童指的那方向走去。

　　大约喝大了的人大多都是不讲理的，门童见多了酒鬼自然知道这时只要顺着醉鬼意思便好，于是赔笑道：“那成，云公子您小心些脚下。”

　　云无心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了。

　　见云无心走远，门童顿时换了张脸，拧过头来瞪着一双翻白眼睛厉声对那三个伎子训道，“不在前厅好好接客，这是在这里干嘛呢，皮松了欠打了是吧！再叫我知道了你们几个没好好招待客人，便让你们到庵堂里饿上几天叫你们知道知道厉害！”说完哼一声走了，走到半路他又停了下来，指着那酒窝姑娘吩咐道：“你留下，待那云公子出来好好地把他领回前厅去，小心伺候着！那可是桐花阁的少爷，富着呢，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说完将手里擦桌的白布往肩上一搭转头的功夫又换上了张笑脸上前厅去了。

　　那三个伎子也没了调笑的心思，一个个讪讪地散了，留下的那酒窝姑娘一个也不好意思再骚扰时怀泽。

　　时怀泽一人呆在原地，他眼睛直直地看着云无心远去的背影，一阵细微的松林香气在他鼻间萦绕，他想冲上前去拽来看看那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人，但伤脚的疼痛这时反倒汹涌的无以复加，叫他拄着拐都有些站不住般摇摇欲坠。

　　几不见声地喃喃道：你不是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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