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阙

　　李桂兰从小是李家娇养着长大的，体型本算是丰腴，可如今受了妖邪多日折磨，躺在榻上，瘦得只剩个骨架子，她的贴身丫鬟彩燕是个心细之人，知晓婆子们是粗使惯了的，手上力气没个轻重，怕折损了自家小姐的身子骨，吩咐着两个婆子在后头搭手，由她自个儿替李桂兰解衣洗身。

　　衣服解到一半，她觉出不对劲来。

　　人已是嶙峋瘦骨，怎么偏偏肚子还是一副隆起的模样，彩燕心一跳，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悄悄摸了一把李桂兰的小腹，浑圆的触感让她愈发心惊。

　　小姐还未出阁......怎么会、怎么会！

　　无数个猜测如藤蔓在脑中疯长，彩燕强压下情绪，将手里衣服拢好，环视一圈，周围伺候的婢女婆子不下六人，人多口杂，小姐的里衣一脱，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女子名声何其重要，她断不能让小姐死后还遭人非议。

　　彩燕借由头支开几个婆子，复又将李桂兰拾掇整齐，低声吩咐旁的婢子，她回来之前，不许他人替小姐解衣。

　　思来想去一阵，来求了西昭。

　　西昭跟着彩燕入房，彩燕打发了多余的人，关紧门窗，小心翼翼地拨开李桂兰衣服，隆起的小腹赫然现于西昭眼前。

　　那肚子孕相明显，却无附着妖鬼气息，显然不是妖术作怪。

　　李桂兰....确是有孕了。

　　西昭眉间微蹙，伸手轻掰李桂兰的身子，她后腰的三生花应有些时日了，花瓣边缘已有些模糊不清，西昭搭上一根手指轻蹭，指尖粘上些许朱红色颜料。

　　她问：“知道你家小姐腰上这花怎么来的吗？”

　　彩燕摇了摇头，“我家小姐素来爱洁惜肤，平日里洗完身子都要抹粉擦膏子，”说到此处，她的语气愈发气愤，“怎会、怎会学那些窑子里的下作手段，往自个身上贴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西昭并未接话，探究的眼神落在李桂兰的小腹上。

　　脑中闪过铺子老板说的闺房之乐，西昭对李桂兰后腰上这朵三生花有了几分猜疑，那头彩燕还在轻声咒骂，无意间瞥见她的眼神，瞬时没了底气，止住声儿，不敢多言。

　　西昭说：“你家小姐有相好的？”

　　彩燕叫这直白的话刺红了脸，嗫喏道：“我伺候小姐许久，不曾、不曾见小姐与什么男人走近。”

　　西昭微一点头，心里也明白，彩燕所言不虚。

　　这世间女子名声大过天，李家在洛水镇也算得上是大户，李桂兰既然与外男有了首尾，定会将这个男人藏得够深，连同她后腰的三生花一起，不叫他人知晓。

　　可三生花的线索寥寥，《文宣广志》关键页残缺，澧方县数千女子不剩活口，不管李桂兰后腰饰花是被迫贴的，还是为了情致，她都可能是唯一一个与幕后黑手打过交道之人。

　　西昭端详着李桂兰的面容，伸手在她鼻间探了探，那股微弱气息如残烛苦撑，几要随时熄灭。

　　如此，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她收回手，淡淡地说：“你出去吧，守着屋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彩燕依言出去。

　　西昭摸过腰间，一个血红的铃铛被抽出来，铃铛半空几晃，却不带出一声响儿，她垂着眸子，对昏迷的李桂兰说：“想活的话，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抬手，将铃铛悬于半空。

　　一丝法力从西昭的掌中缓缓泄出，没入铃铛，片刻之后，房内骤然迸发一片红光，幽冥之力如血倾盆而下，耀过李桂兰的身躯。

　　与此同时，玄女山，寂静无声的山野某处，忽然凭空响起铃声儿。

　　“叮铃，叮铃。”

　　仿若冥界的召唤。

　　-

　　细碎星光砸落在飞驰的剑尖，在黑夜里闪出一道炫眼星流。

　　澧方县府衙。

　　守门小厮倚着大门打瞌睡，在寂静的夜里丝毫未觉，澧方县令披着外衣起夜，趿着鞋朝茅房走，手里的灯笼照亮乌漆嘛黑的石子路，行至庭院时，半眯的眼里，突兀地出现一道陌生的白色身影，吓得他骤然清醒，后退两步，喝道：“何人擅闯！”

　　那白色身影施施然转过身，“在下无尘弟子，洛水镇当地遭妖邪侵扰，听闻澧方县早年出现过妖邪踪迹，特来求县志一阅。”

　　灯烛昏黄，衬得那人琉璃色双眸比月华更甚。

　　县令望着黎之阙，心中暗自揣摩。

　　无尘宗乃是仙盟大宗，况且此人腰佩玄剑，通身气质不俗，若真是无尘弟子，能与之结交，日后对自己定有助益，只是无尘名头响，往日里借着仙家名头招摇撞骗之人也不少。

　　县令眸色微动，心道得想个法子留下此人，待他试一试虚实。

　　他微微一笑，道：“仙长来得不巧，上月县志修纂，现已不在府衙，全运到河西书院去了，夜深路远，仙长不如在我府上休息一晚，待明日晨起，我吩咐衙役领着你前去。”

　　黎之阙默了默，意识到深夜前来抓人办事确实十分叨扰，可事出有因，情况紧急，晚一分查出三生花的用途，洛水镇的女子便多一分危险。

　　黎之阙抿着唇，往前走了两步，轻抬手臂。

　　那县令以为黎之阙要来抓他，唬了一跳，大喊：“来人，来人！”

　　周围跑出许多带刀的护卫，将黎之阙团团围住，刀光剑影里，却见黎之阙神色未变，伸手入怀，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着龙纹，龙纹盘着“沐阳”二字。

　　一见那玉佩，县令抬手喝止众人。

　　这是沐阳世子的玉佩！

　　县令惊疑地看了黎之阙两眼，清辉月色下，眼前人样貌俊逸，气质斐然，倒真有几分天潢贵胄的气度。

　　可......那位，不是早就死了吗？

　　早年间县令未被贬谪，在京都任职时，听闻过沐阳世子的大名，世子是端亲王之子，自小聪颖过人，得圣上喜爱，年纪轻轻便得了“沐阳”封号，可世子志不在庙堂，入了仙家修仙问道。

　　怎料，那仙门一朝遭难，满门弟子皆被魔道屠杀，自那日后，沐阳世子也消失了，民间皆传沐阳世子也死在了那场屠杀之中。

　　可就算沐阳世子还活着，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县令观此人年岁颇轻，横看竖看也不像沐阳世子。

　　县令心中犹疑，借着月光仔细瞧那玉佩，那玉质纯净剔透，是上等的宝玉，玉上刻的龙首龙尾相连，身躯成镂空状，纹饰华丽而流畅，足以见匠人技艺精湛绝佳。

　　这玉佩工艺上乘，绝非赝品。

　　听闻沐阳世子这块玉佩是端亲王所送的生辰贺礼，乃他心爱之物，日日佩饰。

　　此等意义重大的贴身之物，若非亲近之人，无法拿到。

　　县令左思右想，不敢托大，点了身旁一名护卫，又朝黎之阙拱了拱手，“既是世子故人，下官不敢推诿，这是下官亲侍，就由他带着仙长走一趟河西书院。”

　　黎之阙收起玉佩，微一点头，道：“有劳了。”

　　-

　　一弯寒月洒清辉，今晚的夜冷的吓人。

　　彩燕立在房门外，睨了一眼卧房，卧房内烛火正亮，却像悄寂无人，让她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却也不敢贸然闯入，只细声细气地喊了声：“仙长？”

　　屋内无人回应。

　　西昭站在塌前，冷冷地看着面前两个黑衣人。

　　她手握厚厚一叠符箓，用指尖抽出一张结界符箓，在耳旁点燃，火光映着脸，给那张白玉似的面容抹上夺目的冶艳。

　　还魂铃中幽冥之力四溢，如红色丝线般，将李桂兰的魂魄牢牢束缚在肉身之中，她的魂体在肉身中痛苦地挣扎、呐喊。

　　灵与肉的重新结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桂兰魂魄离体多日，已是将死之人，还魂，唤魂乃还魂铃外力驱使，西昭召得回魂魄，却不可插手李桂兰复生的过程，还魂复生是逆转生死，颠倒阴阳之事，只能靠还魂者自己扛过去。

　　而西昭能做的，便是阻拦面前两个不速之客，她笑意寒寒，叹道：“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了，但是你们只派两个人来阻挠，会不会太小瞧我了。”

　　黑衣人面庞覆着层雾气，他道：“无知小儿，胆敢抢走天阴魂体，坏我教好事，老夫今日便让你葬身于此！”

　　西昭抬眉，眼角浮着冷酷的杀意，“好事？你说的是拿无辜女子献祭？”

　　黑衣人一愣，惊讶道：“你.....你怎么知道。”

　　“用花钿遮掩献祭符文，想神不知鬼不觉诓骗无知女子将魂魄献出吗？”她轻一抬手，屋内烛火噗噗熄灭数根，“先前我想不明白，数千阴魂的阴气与怨气，按理说足以滋养出一个了不得的邪物，可为何澧方县之祸不过几十载，你们复又急切地在洛水镇对李桂兰下手。”

　　“三生花不过是你们的打出的幌子，你们将献祭符阵藏于花下，意图攫取阴魂，可这献祭阵法当初是鬼道舟无弃为救他妻子而作，要献祭之人心甘情愿方能发挥最大效用，就算你们诓骗女子纹上献祭符文，效用也不过十分之一二，因此你们迫切需要更多阴魂，可洛水镇如今物阜民安，你们无法像澧方县时一样借饥荒之势诓骗百姓，便转而将目光放在了天阴之女身上。”

　　“你知道的不少啊，”黑衣人冷笑一声，黑雾下的声音阴森，“可你怎知她们不是自愿的？”他张开手臂，“三生教予她们父母吃食，救她亲眷，那些蠢货，为了报恩献出灵魂，有何不可！”

　　他指着西昭：“至于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弟子，我自会送你上西天。”

　　“是吗，”西昭轻笑一声，“说起来，咱们也算同道中人。”

　　黑衣人不解其意，却忽感颈后一阵发凉，他身影一闪，果然见背后钻出森森鬼影。

　　是影鬼！

　　他讶然回首。

　　难不成，这人也是鬼修？

　　不过，鬼修又如何，阻挠三生教者，都得死！

　　黑衣人摘下左手的手套，手套下的手竟如焦木枯骨，形容可怖，一挥手，由他所在的点往外，骤然迸发出一阵阴寒鬼魅之气，四面八方的阴气似活物凝聚，化成无数只鬼物扭曲地爬向西昭。

　　西昭垂眸轻笑，“我说呢，舟无弃的献祭符阵，在他死前已尽数销毁，怎么会流到你们手中，原是搭上了冥界那位啊。”

　　屋中汇聚的鬼影层层叠叠，夜风透过窗缝，送来寒意。

　　最后一根烛火“噗”地熄灭。

　　下一刻，无数的鬼物如狂风暴雨般扑向西昭，昏黄月光下，那道纤弱的身影，安静地站着，被吞没的一瞬，西昭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眸光。

　　接着，一室阒寂。

　　不......不对，不该这么安静。

　　......连鬼物啃噬肉身的声音都没有。

　　不知为何，黑衣人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延伸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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