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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
陆沁瑶闯入偏厅时对账分红尚未结束,满厅皆回荡着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端坐主位的是一个瘦削的青年,他左手拿着账本缓慢翻页,右手拨着碧玉算珠凝神核对。与客座的诸位掌柜相比,他的算盘打得不是最快的,但他好整以暇拨弄算珠的姿态却是最稳。他记性很好,账目与算盘通通只过一遍。
于是,反倒是他最先核完了手中的那一本账。他右手换了朱笔,翻着账本,在折角的账页一一批注,得空饮了口热茶,抬首笑着对堂下的陆沁瑶招手。
“大哥,陆二又进了大理寺狱,”陆沁瑶快步走到他桌前,“我才知他是因嫖丨娼狎妓被抓,他真是混账。”
月末是陆家铺子照例分红对账的时候,本该由陆仕之操持。但此时人仍在狱中关着,便只能由他兄长陆颐代办。
陆颐仍旧笑着。
他放下茶杯,伸指一点陆沁瑶嘴唇,轻轻摇头。
陆沁瑶叹气道:“对账这三日,大哥每晚只歇了一两个时辰。兄长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怎么能行……”
陆颐依旧笑着摇头。
陆沁瑶见他依旧如此沉稳,知晓再多铺垫煽情也是无用,这才切入正题,眼中含泪道:“祖母今晨再度入宫求情,我未拦住……这可如何是好?”
蔺阳依例在月末进宫给元贵妃请安。他来得不巧,正逢着万春宫有女客在访,便只得跟掌侍太监进了偏殿暖阁等候。
蔺阳捏着新上的梅花茶点轻嗅,朝掌茶太监笑道:“本王下朝后因公事耽误了一会儿,本想着请安迟了时辰,须得向娘娘请罪。却不知这是来了哪一位贵人,与娘娘聊了这般久?”
余芳听出他意思,一边为他煮了雪水泡茶,一边敛眉垂首答:“是陆老夫人正与娘娘话家常。”
陆、元两家皆因在前朝选了蔺家站队才有如今地位。
元贵妃前些日有意为元朗选陆家嫡次女为妻,曾与陆老夫人见过一面,互相探过口风。虽说之后此事不了了之,元贵妃却仍与这位老夫人保持着联系,时不时找人说上一会儿话,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这次陆老夫人无诏入宫求见,元贵妃早早得了陆家消息,却并未避她。
陆老夫人跪下行礼之时尚且在笑,及元贵妃屏退周围宫人,起身时眼中却已含着泪。
元贵妃老早听闻了元二因狎妓入大理寺狱的事,此刻不着急去劝,只静静等着她来求情。
“元世子与沁瑶无缘,这是陆家之憾,”陆老夫人被元湄扶着坐下,拿帕子一抹眼泪,又道,“娘娘,老婆子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骂倚老卖老。此次豁了老脸过来,便是想问元陆联姻是否还有机缘?”
元朗正在回漠北的路上,待到了边城,不日便要与周家女完婚。
元贵妃不料她竟再度提起此事,诧异道:“贵府二小姐是陆家嫡女,听闻颇擅山水画,在闺中素有才女之称,老夫人怎会舍得嫁与我元家做妾?”
元湄正立在一旁侍茶。
她与陆沁瑶因画相知,算是不近不远的朋友,听到“做妾”二字,眉心当即一跳,手中动作也是一滞。
陆颐待众人打完算盘,将批好的账本递给身后侍从,让他当众念出。他自己手捧着热茶杯,候着被点到名的掌柜解释账本错漏之处。
陆沁瑶这时不能插话,只能候着他对完账、又不紧不慢地将五千两白银按账目分得干干净净。待日头行至头顶,众人散去用膳歇息时,她才得以与陆颐说上话。
“大哥当真不着急吗?”陆沁瑶伸手按在他正翻阅的账册上,“前些日祖母上朝叩登闻鼓时,便已经有人指着陆家骂了。此时——”
陆颐依旧摇头,打着手语道:不必急躁,仕之狎妓是陆家之错,祖母怎会再找陛下?
陆沁瑶仍不松手,追问道:“那祖母入宫是去找谁?”
她看明白陆颐打的手语,信手拿了他适才批注用的朱笔,皱眉道:“元贵妃从不参与前朝之事,这时找她求情会有用吗?”
陆颐答:祖母不是去求情,而是去求亲。
陆沁瑶差点把笔杆撅断,她决绝道:“元朗要娶周家女,我决不为妾。”
陆颐从她手心抠出那只笔,放在案上,才说:不是,祖母在求元家嫁女。
陆沁瑶面露惊讶,道:“陆二因狎妓尚在狱中,贵妃娘娘怎会嫁元二小姐与他?”
陆颐又摇了摇头,他这次没打手语,静默了许久,似也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无奈伸手指了指自己。
陆老夫人抿了口茶,笑道:“娘娘这是想岔了,老婆子想说的是我府中长孙的婚事。”
“陆家愿以长芦盐场与河西道商路三十年营收为聘,求娶元家女。”
此刻元家只有一女适龄待嫁。
元湄立在元贵妃身侧,将金丝楠木茶盘捧得很稳,心却已然慌了。
陆家大公子陆颐是嫡出长子,及冠前一直被当做陆家继承人培养。元湄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温润如玉,是位谦谦君子,只是……
只是,他因病耳聋声哑,只能靠读唇言、打手语与人交流。
元贵妃拿余光瞧见元湄心中暗潮涌动,面上却仍旧神情自若,心生赞赏。
她不喜陆老夫人拿那样的视线打量她身侧立着的元湄,侧首朝她吩咐道:“晟王殿下正在偏殿饮茶。他向来不爱和内侍说话,你去拿雪芽让余芳把茶换了,顺道陪着说会儿话吧。”
陆老夫人拿陆家大半产业的三十年营收求娶元家女,怎会不让元家心动。
她所承诺的这些产业,每年的营收应是裕楚全年税收的两三倍 。这些银子足以支撑定北军在漠北买充足的粮草,修最结实的城防,用最好的战马、盔甲和武器,敞开了与北戎蛮子打。
元湄以为贵妃已然动心,此刻支使自己出去,只是怕自己在未来亲家面前失态。
往偏殿去的这一路,她走得失魂落魄,掀帘一见蔺阳,悲伤如潮起、几欲决堤。元湄强撑着挤出笑来朝蔺阳问好,却见他先起身递给她帕子,竭力拿轻柔的语气关切问道:“二小姐怎么哭了?”
等元湄走了,元贵妃也拿出笑脸来应对陆老夫人,说的却是:“可惜了,元三小姐上月过了生辰,不过八岁,怕是和陆大公子差得远了些。”
陆老夫人一怔,元贵妃不愿嫁元湄倒是她未曾料想到的。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自然不甘心半途而废,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才好。
她笑着道:“不知贵妃娘娘对元二小姐是何打算?”
“哦,湄儿陪在我身侧已有三年。本宫膝下无女,是把这个侄女当女儿在养的。本宫放心不下,不愿让她早早婚配了去,还想再留些时日。”元贵妃端着茶碗朝她回以浅笑。
国子监学生狎妓一事可大可小,因楚北冬日急需粮草,陆老夫人知晓陆仕之不会被重罚。但他名声已坏,现下只有春闱这一条路可走,若是进了三甲,狎妓被抓不过是一件风流韵事。但陆仕之实在不可控,她此时进宫便是为陆家寻第二条出路。
陆、元两家此刻都有着同样的困境,那便是盛到了顶头。
——这是陆家为了讨好满天神佛,倒贴钱也要往楚北运粮的缘故。
陆老夫人将自己放的极低,硬着头皮道:“老婆子瞧着二小姐与我家长孙倒是般配,娘娘若是不满陆家诚意,等我子从漠北回来,还可再商量——”
元贵妃摔了茶杯,收了笑,冷冷瞧了她片刻,说:“我元家尚未到要典儿卖女的地步。怎么,你陆家要以重金求娶,我元家便得嫁吗?”
蔺阳面硬心软。他对元湄没有什么情愫,但看着她只是沉默落泪,心中也会生出一丝不忍。此时此刻,他不好再说什么话,只得与她一同沉默。
元湄拿蔺阳的帕子掩着脸哭泣,少一些是因今日的身不由己,多一些是因她心仪之人于她的无情。
她入宫已有三年,最擅察言观色。元湄接过帕子时曾抬头看了一眼蔺阳的眼睛。她瞧见那双眼睛里依次闪过诧异,无措,不忍,却独独没有情意。
蔺阳被她哭得心烦,掀帘走到院里透气,正碰见元贵妃遣人来传。
蔺阳行礼时,一低头便看见万字纹羊毛地毯正中的那团青色莲花染上了茶渍。他道:“怒极伤身,娘娘今日倒是动了怒,要好好休息才是。”
今日气氛实在古怪,蔺阳下一句想说不再打扰,准备告退。
元贵妃手握一柄雕着花鸟的小团扇,低着头看了他半晌,待左右宫人走了干净,这才说:“陆老夫人适才为陆家大公子求娶元湄,本宫没有答应。”
“谢娘娘。”
元湄立即含着泪下跪叩首。
元贵妃未着急让她起身,以手支颌,静静受了她磕的几个响头,叹息道:“若是今日堂上坐的是你父亲,他为了漠北,倒是极有可能应了。”
“湄儿,本宫不愿让你早嫁,”元湄跪得近,元贵妃拿护甲挑起她下巴,对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道,“但宫中无秘密,陆家今日求娶一事,早晚会传遍黎阳。”
元湄欣喜的表情一滞,眨了眨眼,又窸窣落下泪来。
这些女子的私房话本不该当着自己的面说。
蔺阳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祥。
元贵妃伸手将元湄拉起,握着手让人在自己身边坐下,对跪着的蔺阳笑道:
“晟王,本宫瞧你与湄儿二人情投意合。你虽未及冠,先定了这门亲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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