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梦

　　稍作休息会，已是未时，这家客栈只有洪福和林掌柜经营，洪福忙着晚席，又无其他伙计，四人便用剩下的烤饼垫了个肚子，随后就去客栈外面。
　　雨还在不停下着，细微的小雨却如重石重重捶打着整座周城。
　　城外，粥棚的队伍早早消散，锅里还剩小半锅的米粥，粘稠在一起，士兵嫌弃的看着，他啧啧两声，对旁边的士兵说：“现在这粥给老白吃，老白都会把尾巴放下去，你信不信给那些饿死鬼吃，他们都能跪着喊你叫爹。”
　　“还说不定把你当成活菩萨。”

　　“可别提了，真晦气，呸。”
　　“好好好，这剩下的怎么办，真给那些饿死鬼？”
　　“老办法。”

　　紫色天光在阴空炸开，周城一瞬被这紫光照亮，城外的一条小河浑浊的水里掺杂着泔水，随这大雨被反复吞噬。
　　城内的街道上，四人各撑着油伞，其中一个边撑着伞，边将另一只手背到身后，叹道：“这天真是阴晴不定，亦宸，我听闻那些匈人个个高大威猛，在这打仗很困难吧？”
　　潘亦宸摇头，并未说话。

　　李阳却开口说道：“二皇子，那匈人是一个比一个能打，若不是少爷每次冲在最前锋，一人挡十人，这场战争或许到现在都不会结束。”
　　安柃瑜闻言，看向身旁的少年，不过十八，却能顶重任，凭自己带众人守一方天地。

　　大雨倾盆，四人走到街道的尽头，这一路除了出来买菜的男人与老人，不见其余之人，他们转身向回走去。
　　站在左边的二人一路不停地议论战事，而走在右边的二人一路并未说话，一把伞足以让一人不被淋湿，可略高之人的右肩不知是雨扫进来还是为何，深蓝色的布料已成黑色。

　　“驾！”
　　在他们不远处，破旧的马车发出吱呀声，飞快穿过这街道，驾马的人面无表情，经过他们之时也不见减速，水漾起来，所幸李阳用油伞避开这些水。
　　穆远说道：“他是看不见我们吗？不过…”
　　四人同时蹙眉，方才马车经过时，那马车里有小孩的哭啼声，他好似在哭喊娘亲？马车急急匆匆，说是看病，可这已接近黄昏，竟朝城外奔去，这城外除了山就是山。

　　思及此，四人已经到了客栈，里面香气飘飘。
　　洪福走来道：“贵人，你们回来了，这正好，上的差不多了。”

　　下一刻，客栈的后院传出林掌柜的声音，他说道：“洪福，今天做东家，怎么荤菜这么少。”
　　“掌柜，银两不够，现在这价高的吓人，就猪肉往日这银两都能三斤，今天只能买一斤。”
　　“离年关不是数十日吗？”
　　“好像和这无关，掌柜，我听隔壁老汪说是城里食物匮乏，大米都可能要吃不起了，唉。”

　　穆远打断他们的话，说：“京城一直在拨粮，怎么可能会短缺？”
　　洪福又叹口气道：“京城在拨粮吗？我们寻常百姓家的，它说缺了就是缺了涨了就是涨了，大不了就少吃一点，饿不死就行。”
　　他说罢，走去后厨端上最后一道菜。

　　客栈的后院很小，只有两间房间，院中偏偏又建了个小池塘，池塘旁小亭屹立，这二者几乎将院中全全霸占，林掌柜最为喜欢的便是这亭子，日日进食都会在此，听雨声，品美酒是一种人生乐趣。
　　见没有菜，林掌柜让洪福将他珍藏许久的酒坛拿出，以表接客诚意。
　　客栈的伙计因为战争遣散的差不多了，只有洪福一直留在这客栈，林掌柜觉得一人，一人进餐实属无趣，洪福善八卦，就让洪福与他共进食。

　　洪福手里拿着碗筷跑来，他弯腰为五人摆好，林掌柜见此，起身轻撸衣摆，又豪爽的开起酒坛。
　　他举起为四人满上，边倒边说：“各位是京城来的贵客，一定要尝尝这春信酒，如它名字，是去年开春酿的，周城才能喝到的花酒。我想各位来周城应该是有重要之事，就不拿烈酒同饮。”
　　“多谢林公子。”潘亦宸抬眼看着身旁的安柃瑜道，“这位小公子遇酒就昏，给他半碗就行。”
　　“好嘞！”林掌柜举的酒坛收了回去，放在桌上，转身坐回椅上，“小潘将军，相逢是缘，你不同我介绍介绍这几位友人吗？”
　　潘亦宸笑道：“当然。”
　　“这位是二皇子。”潘亦宸看向穆远。

　　林掌柜愣住，他猛地站起身，险些将碗筷打落在地，行礼道：“草民见过二皇子。”
　　穆远抬眼道：“不必如此行礼，可问林掌柜如何称呼？”
　　“在下字林名惟君。”

　　“惟君，都是友人，你快请起。”
　　“谢二皇子。”林惟君直起身子，“小潘将军，我虽是商贾，但若有需要我之地，林某必当全力以赴。”
　　说罢，他端起桌上的酒碗对着面前二人敬酒，二人同样而敬。

　　洪福坐在最边角，满是不可思议，能和京城将军同桌，他已然觉得面子上都挂着光，现在又和当今的皇家，他越想越发觉得如做梦般，双眼瞪得如铜铃，最后停留在小潘将军身侧，坐在他斜对面的公子，这公子定也是京城大户，就是这家室说出会不会让他再吃一惊，好让他同隔壁炫耀炫耀。
　　被他盯着的小公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酒香溢入鼻息，是迎春花与荔枝所酿，她看向旁边的人敬酒，她也顺着他们敬酒。

　　酒是好酒，不烈，甘甜，她慢慢放下酒杯，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她在这里，她抬头，果真如此。
　　林惟君许是太激动，脸隐约微红，他看向安柃瑜道：“小潘将军，那这位是？”
　　潘亦宸放下酒碗，眼神瞥向安柃瑜，开口道：“林公子，叫她小安公子就可。”

　　“小安公子？是京城安府之子吗？”
　　安柃瑜点头。
　　“可我怎从未听他提及家中还有弟兄？”他小声嘀咕着，“罢了，大抵太早离家自己都不记得了。”

　　林惟君又倒碗酒，举起：“我做东，菜是简陋点，还望友人们不要嫌弃。”
　　六人同举起，酒碗碰撞，溢满的酒水被碰撞的洒向桌子的四周。
　　林惟君笑道：“春信春信，今日饮此酒，来年春日还望再相见。”

　　洪福的手艺不错，稀缺的菜也被他做的有色有味。
　　一坛酒坛不见底，酒不醉人，可洪福却愁眉苦脸。
　　偏偏这时，潘亦宸问道：“林公子，我这到真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帮忙？”
　　“说吧，只要是我能做的，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在所不辞。”林惟君捶了捶胸口道。

　　除洪福之外的人都以为林惟君仗义，并未多想，洪福的眉头是越皱越深，大半坛的酒都被林惟君灌下，再不醉人的酒也多少会醉。
　　“听闻你们这需要交保护费，可我见这牌子简易雕刻，周城官府是凭什么辨认？”
　　“我想想…”林惟君挠了挠头，“对！一张纸！小潘将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洪福紧跟其后。

　　亭子外，只听林惟君大喊：“我说了，我没醉，小潘将军还在等我。”
　　“掌柜，你走慢点！”

　　亭子内，穆远摇摇头道：“经商之人酒力都不如我。”
　　“那是你没有半坛灌肚。”潘亦宸平静道。
　　“是吗？那这位如何说？”穆远朝旁边看看。

　　桌角边一位蓝衣小公子，静静趴在上面熟睡，肤色白皙，长长的睫毛垂在眼前，脸颊两处如这面前的糖拌番柿红扑扑的，一缕碎发遮在鼻梁。
　　潘亦宸弯唇，他附身轻轻地替她捋开，接着，他将她抱入怀中。
　　少女下意识地抬手搭在他脖子，她小小一个，蜷缩在他怀中。

　　潘亦宸的步伐很慢，待他走出亭子，桌上剩余的二人才回过神，李阳立刻起身要向潘亦宸跑去，却被穆远一把拉下。
　　穆远揉揉山根：“哎呦，我也有些晕，李阳一会等拿完纸张你扶我回去。”
　　“好的，二皇子，我去去就回。”

　　“什么去去就回，我离不开人，我离开熟人我就浑身难受，你难道忍心看堂堂皇子在异地患病吗？”
　　“可少爷…”李阳犹豫的回道。
　　“他一个人可以，我一个人不行。”

　　李阳还在犹豫不决。
　　穆远想起什么，咳了咳道：“这是命令。”
　　“好，二皇子。”

　　亭子到客栈里面有条走廊，间距很短，走个十几步就到了，可走廊上的少年不仅走得慢，还走路无声。
　　他怀中的少女睡得很香，忽然，夜风穿过这走廊，到了夜晚，周城如进入冬天。
　　这风将少女冷的惊醒，她模糊睁眼，然后笑笑，柔柔的说：“宸宸！”

　　她另一只手抬起，摸了摸潘亦宸的脸：“这脸可真好看，只是可惜了。”
　　潘亦宸一怔，但抱的很紧没有半分动弹。
　　“在这不能动心。”
　　“什么？”

　　安柃瑜淡淡一笑，闭上眼，喃喃道：“不能…动心。”
　　这声音含含糊糊又很小，小到前几个字又吞入安柃瑜的心里，可最后二字跑进了潘亦宸的心里。
　　酒后乱吐话，潘亦宸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踏进客栈里。

　　后院中，洪福拿着纸张跑到亭中，亭中坐着两人，他不敢对视，想想还觉得是在梦境，便放到李阳手中，就离开了。
　　李阳递过去，穆远展开，他蹙眉将上面的反复看着。
　　这张纸条不过就是墨水所写，受城主保护，如那保护牌一样简陋，若是拿出去当证据，极大可能会被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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