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贵胄

　　摘星楼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吴温玉目送二人离去，转身回到楼中。
　　新的雅间里坐着个男人，他慢悠悠沏着茶，吴温玉上前在对面坐下，说：“大哥。”
　　吴温青嗯了声，端起茶杯，说：“如何？”
　　“我看这傅南星也并不如何。她将收来的银子粮食一并发给百姓，百姓眼下对她、对西京朝廷感恩戴德。只是历来赈灾不济银，她这般散发银两，依我看，她这官运走到头了。
　　吴温玉温和的面容下夹着阴翳，他轻笑，说：“西北的希望？我便亲自踩了这希望。”
　　吴温青慢里斯条吹着茶面，兄弟二人面容有几分相似，吴温青长相硬朗，吴温玉偏书生气，是吴家的二把手。
　　吴温青喝了茶，拍拍他的肩，说：“此事交由你处置，你看着办。”
　　吴温玉点着头，说：“明日我便派人知会各大商户，将陇东境内大商户的米面全部归到吴家仓，到时市面上米价必定暴涨，这些人手里的钱买不了一斗米！届时朝廷定然要对傅南星擅自做主问责，她这个镇抚使不保啊。”

　　—

　　马车正穿过闹市，人声嘈杂，赶车的车夫在外道：“二位，前方有摊子倒了，得耽误点时辰。”
　　傅南星挑开窗帘子，观察顷刻，说：“绕路吧。”
　　车夫道：“绕路可要多出半个时辰。”
　　“银子多付一份。”
　　“好咧！”
　　傅南星收回手。
　　马车拐了个弯转上一条僻静小道，她正闭目间，肩头垂上来一颗沉沉地脑袋。
　　脑袋的主人含糊不清说：“为何看他……”
　　谢羡身上酒气并不重，可傅南星记着他足足喝了五杯，这酒虽香后劲却大，谢羡喝惯西京纯酿，不知这酒当中厉害，眼下当是酒劲发作。
　　傅南星不理会，将脑袋推回去，只一瞬后又掉回来，谢羡却抬起头脸凑到跟前，眯着眼说：“他有我好看吗？”
　　傅南星：“……”
　　傅南星面无表情，一只手将他脸往后推，她自问动作甚轻，可醉酒之人身子不稳，再加上马车略有颠簸，谢羡晃着就朝后倒，傅南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马车适时驶过凹路，谢羡一个身扑，顿时将人扑个满怀。
　　傅南星被迫半搂着他，一时不知该保持还是该推开，就这顷刻思考间，一只手攀上她后颈，说：“……傅南星，回答我……”
　　傅南星？
　　傅南星眼望着他，这距离实在危险，她眼眸闪烁微光，松开搂着人的手，说：“什么？”
　　“……吴温玉，不安好心，让个那样的琴师……来弹琴，偏生很对你胃口，是也不是？喝酒之时你便一直在看他，有那么好看？”谢羡这番话说的断断续续，饶是醉着，却条理清晰，继续说，“他能有……我好看？”
　　傅南星垂眸，说：“谢羡，你醉了。”
　　他醉了吗？
　　谢羡闻言笑起来，笑容荡在眼睛里，像是天边悬月，散闪着熠熠辉芒，又如星光入湖，拨开旖旎夜色。
　　他半跪着直起腰，几乎与她平视，将二人距离拉到咫尺，说：“我醉了吗？”
　　傅南星不动，说：“醉了。”
　　谢羡凑近，二人顷刻呼吸交错，他说：“你是……，觉得我醉了吗？”
　　少年的目光赤/裸，傅南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难熬，她往后退，刚一动作，后颈那只手便有所察觉使力按住人。
　　谢羡固执说：“你还没回答我，到底谁更好看？”
　　傅南星没回答，她伸手将谢羡脖颈后的那只手挪开，往后稍退些许，觉得是个比刚才安全的距离，才道：“你。”
　　可她退，他偏要进。
　　谢羡往前仰，傅南星避无可避，平静里带着点警告意味，说：“谢羡。”
　　谢羡望着她。
　　傅南星目光带着冷意，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加上渐渐拧起的眉，就像遥遥坐在高台上的人，离得明明这般近，却又远在天边。
　　他偏不要看这孤寂。
　　谢羡低头，蜻蜓点水又视死如归般，唇瓣触到了唇瓣。
　　蓦地下巴被扼住，一股生疼袭来，傅南星眼珠冷漠，隐隐怒意，她一言不发凝望着谢羡。
　　那是危险的预兆。
　　车夫的声音在外适时响起：“姑娘，到了。”
　　傅南星沉默须臾，松开手。
　　她拖着谢羡下车，那人歪歪斜斜连路都认不清，要拉傅南星的手臂被甩开，又退而求其次去拽袍角。
　　傅南星走在前面，跨进门后，身后人撞上来，一个推背感，她勉强稳住，一手推开人，环顾四下，问：“你的护卫呢？”
　　谢羡摸到椅子，趴在桌旁，不答。
　　深更半夜，众人都睡下，她不好张扬，将人扶起往床上挪，让值夜的小二弄来一碗醒酒汤，拍着谢羡的脸，说：“喝了再睡。”
　　谢羡急忙摆手：“不喝了不喝了……”
　　傅南星哭笑不得，强调道：“醒酒的，你喝那么多琼华露，明日该疼了。”
　　谢羡被灌了半碗，最终趴到床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一口，他攀着床沿，像是清醒了点，说：“姐姐——”
　　傅南星将碗搁至一旁，嗯了声，就要给他盖被褥，他手来拉人，不轻也不重，阻止了傅南星的动作。
　　“你回来了……”
　　没头没脑的。
　　傅南星耐着性子拨开他的手，反而被一把拽住人朝下跌，她右臂按住床沿，撑在他上方。
　　谢羡仰面定定看着她：“你何时认出我的？”
　　傅南星保持着这个姿势，说：“来陇东路上。”
　　“所以那盒芙蓉糕，真是你特意买的。”
　　“我记得你最爱吃。”
　　“是，我爱吃。”谢羡撑起，慢慢凑近，说，“姐姐，你当初说的话还算数吗？”
　　傅南星毫无波动：“我当初说的话可多了，你指哪句？”
　　“你不记得就罢了。”谢羡没有追问，目光落在傅南星近在咫尺的唇瓣，他缓缓凑上去。
　　傅南星微笑，再不惯他，一手格开人，接着将被褥一蒙，把人结结实实罩住，谢羡在里面闷声挣扎：“闷死我了！”
　　傅南星按住泥鳅一样的人，说：“闷死了我给你陪葬，眼下你给我老实睡觉！”
　　谢羡挣扎几下终是累了，不一会便睡过去。
　　傅南星坐在床边，看着呼吸均匀的人，一时走神。

　　遇见谢羡的时候傅南星十六岁，那时的谢羡还没有现在这么高的个，比她矮了不止一个头，是个半大孩童，而那时她已经在军营很长一段时间。
　　少年少时便长得粉雕玉琢，被人掳到西北，又阴错阳差遇上傅南星。
　　十六岁的傅南星身量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又在战场浸泡一年有余，站在被折磨一路的谢羡面前，宛如天神降临。
　　她蹲下来，看着要哭不哭的人，扭头对王蕴说：“王大哥，你带人进去搜看看有无漏网之鱼。”
　　随即回头，朝人露出一个微笑，伸出手去，放柔声音，说：“别怕，没事了。”
　　回应她的，是惊天动地的哭声。
　　傅南星捡了个爱哭鬼的事一时人尽皆知。
　　问他姓名，不答，问他家住何处，不语，问他多大，摇头。
　　王蕴仔细打量着洗干净后的人，惊叹于小孩子居然还能长得漂亮成这样，一边对傅南星说：“南星，你莫不是捡了个哑巴？
　　小孩生气推他，但手劲对于王蕴来说几乎是挠痒痒，反逗得王蕴惊奇起来：“小屁孩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大。”
　　傅南星试着新弓，她半闭着眼，空弦瞄靶，边说：“不是哑巴，会叫人。”
　　“来了两日，我怎么没听他叫过什么人？”
　　弓在手中转了一圈，傅南星将其抛回原处，她解着腕间绑带，朝人招招手，说：“阿羡，过来。”
　　小孩顿时开心朝她小跑，到了跟前，眼睛亮晶晶的，说：“姐姐。”
　　在场的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时惊奇围过来，王蕴拉着人说：“原来他叫阿现，好奇怪的名，小屁孩，叫我，叫哥。”
　　小孩嘴一撇，拉住傅南星手，眼眶霎时红了。
　　“哎哎哎你别哭啊——”王蕴被打得措手不及，想哄人又不知怎么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傅南星啧地一声，嫌弃打开王蕴的手，说：“你别吓着人。”
　　她低下头，安抚微笑说：“今日无事，带你出去玩。”
　　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个意外的小孩，竟然会是清河谢家，新任首辅谢远道最为宠爱的孙子。

　　傅南星闭眼叹气。
　　八年前他就会死缠烂打这一招，八年后还是这一招。

　　陇东七城此次共收到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全部按照傅南星的吩咐将这笔银子用以济民，衙门日夜操劳，在第三日出了事。
　　第三日一早，陇东最大的几家米行宣布米面售空，午时米价由原来的九十三文一斗涨到一百三十文，然而米行无米，零售商户瞬间抬价将米价抬至二百多文一斗，天黑时已经突破三百文，却是斗米难求。
　　米价暴涨，陇东物价也跟着飞涨，面也达到一个恐怖的数字，灾民手中的钱买不到粮食，又或者千辛万苦买到了高价粮，瞬间又变得身无分文。
　　傅南星所住的地方被难民围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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