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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遥棠还不知前厅发生的事,坐在院里,吃了些糕饼,喝过了几盏茶,她陷入了片刻的怅惘。
按大梁律,男不自专娶,女不自专嫁,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无者,从余亲主婚。是以,遥棠一介孤女,庄氏作为伯母,为她说亲,是合乎法礼的。
遥棠并未过多纠结于庄氏欲将自己出嫁打算的意图,更不会有庄氏所问“会否怪她”的心绪。
见春来阳生草长,莺飞燕舞,她只是有些落寞地想,往后真的,就只剩她自己了。
采宁往小厨房抓了些粟米,抛洒在屋脊所对的那片院墙下,檐槽里的几只鸽子扑翅飞出,降落,啄食起粟米来。
“这几只鸽子,自打去岁飞来,婢子喂过了些粟米后,便再不走了。它们往檐槽里搭了窝,是把这里当家了。”
家?遥棠垂目失神。
采宁笑说着,扶了一架竹梯登爬上去,手伸进檐槽内,摸出几颗喜人的鸽子蛋,托在掌中,向遥棠展示:“它们也不能吃白食的,娘子,您看!”
遥棠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听采宁说起趣事,听了她的唤,遥棠抬眼望去,提醒的话脱口而出:“你小心些,可莫摔了。”点点头,又笑说:“原来我吃的鸽子蛋,是这里来的。”
日光从柔蓝的天际垂落,不过一会儿,巳时便过去了大半,大厨房有人送了吃食过来,遥棠并不饿,直到午时才用了些饭。
她并没有午憩的打算,尽管这样闲呆着实在是有些无趣,除了采宁时不时会在一旁同她说上那么一两件趣事,遥棠甚至要恍惚,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心中毫无实感,分明想抓住些什么,可偏偏又什么也抓不住。
采宁心里很是没底,柳九娘子分明是有心事模样。会是在想些什么呢?她无从得知。
“娘子,不若出院子去转转?”采宁建议道。
“出院子?”遥棠有些诧然。
采宁点点头:“娘子平时就是如此呀。”她模仿遥棠从前走路样子及神态,“宅里的很多路,娘子都有走过,从不是拘在这院里的。”
仿佛觉得那模样简直是有些傻气,遥棠被采宁逗笑了,“我平日竟是如此么?”
采宁有些讪讪地咧嘴笑,说:“婢子行动拙笨,及不得娘子风范。”
*
柳家后来资产衰颓,在遥棠祖母江氏手上才又累下一笔丰厚家底,这处宅子也是由江氏置下,斗室无多,雅宅不狭,巧见自成。
或许是因了午时的缘故,宅里此刻比平日这时候还安静不少,遥棠在采宁的陪同下走了一段,从自己院外的柳塘小径绕过几叠山石,行至宅院最深最后处,转身往前,于长廊中,才遇见了几名路过的侍女。
宅中的侍女早受过了吩咐,见了遥棠,无有觉得奇怪的,皆很是恭敬。
有人偷眼看来,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们脸上的局促神色,遥棠隐隐觉得,这似乎,竟和自己有关?
果然,在长廊转角处,便听得了动静。
遥棠同采宁的步子本就踩得平缓,这时停伫下来,悄然无声,隐于廊后。
长廊转角的下处,三月的芭蕉芳心犹卷,有几个年轻侍女,跪在一株芭蕉下,正嘤嘤哭泣。
一个声音教训道:“宅里养的是人手,不是长舌!往后再让我听见你们一句翻唇弄舌,这膝下跪的可就不是石砾,而是针毡了!”
是贾姆的声音。
今日宅里来过了位贵人的事,竟在底下不胫而走了起来,贾姆察觉,正巧抓住了这几个悄悄聚首,私下议论的侍婢,必是要把她们教训一番,以儆效尤。
侍女的膝盖隔着薄薄的布袴,被地上一粒粒不规整的小石子硌得生疼,俱知错道:“嬷嬷,再不敢了。”
贾姆哼了一声,“不敢?我看你们敢得很呐。家中娘子清誉,岂是你等奴婢能私下议论的?”她指了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呵,不想你年纪不大,竟就懂了什么叫失贞名节么?也不害臊的。”
这说的是遥棠走失之事,她走失在外多日,宅里免不得弄出了动静,家仆里就是再迟钝的,也略知了些,这会儿竟还有些不识规矩的传起了闲话来。
采宁随立于遥棠身旁,她抬眼,微微偏头,看向身前侧的娘子,只见她静默端立,微微垂睫,一脸平墨。
被教训的女婢羞红了脸,紧咬着唇,一丝声息也不敢发出。
“我瞧你们这一个个是正经家宅里待得太松快,昏了头,想被发卖去勾栏里……”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不可否认,贾母的苛刻,也算是为的家宅安宁。
遥棠默然回身,采宁紧随在后,二人往另一头下了长廊。
云遮白日风生凉,今日注定不寻常。
一个柳宅小厮,才不久受过庄氏吩咐,往经营的铺子拿了布匹,要给李氏与十娘子家中送去,他怀里捧了几匹好料,现却急忙忙折身回来,神情激动不已。
原是他走在半道,远远瞧见家中男主人归来的马车,便赶紧先跑回来报信了。
庄氏正在歇晌,乍闻消息,心中立时欣喜雀跃,想他这一趟去往吴兴郡,不只是为的生意,而是为了探望远嫁的大女儿。
柳弘今岁还未及在家中过完上元夜,便早早出发南下去了,他们夫妇二人,算来已有两月未见,听闻柳弘归来,这会人都快到家门口了,庄氏定是要往门前去相迎的,
贾姆此时不在嘉荫院内,庄氏唤她不见,吩咐了人去寻她来,又让人去将柳芊芊放出。
庄氏换过了身衣裳,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在妆奁里拿了几件首饰插戴,这才赶忙出了房间。
遥棠于一角紫藤下立了会儿,见天空阳光隐退,她身上渐生凉意,正返身回去,行于青石步道,不想后头冲出一人,抱了她的胳膊,唤:“九姐姐!”
是柳芊芊。
一旁采宁见是她,恭敬地唤了声:“十一娘子。”
遥棠出院后,这一路,行动全凭感觉,此刻脚下步子停住,神色不动。
柳芊芊偶地见着遥棠,心中惊喜,就把方才自己为何被放出的事给抛在了脑后,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注视遥棠,只记得要同遥棠道声歉,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对不起”。
遥棠不动声色地轻抬了下眉尾。
一个侍女从后追来,柳芊芊哎呀了一声,抓了遥棠的手:“爹回来了,九姐姐,走,我们一道为他接风去!”
遥棠的一只手,被柳芊芊牵握着。
身前的少女明媚娇俏,遥棠目光深蕴,随了她的牵引,逐步渐进。
柳弘一行车马也不知因了何故,行得极缓,入了金陵城,距家短短一段路程,竟是走得十分地艰难。
庄氏立在宅门前,等了已有一会儿,她时不时要往那路口瞧望,端在身前的两只手来回捻握,盼着人归呢。
贾姆见了,笑着打趣:“这家主若再不回来,夫人岂不是要成了那故事里望夫的石头?”
庄氏娇嗔一笑:“阿姆惯会打趣的。”
她一个转眼,终于瞥见了柳芊芊,只见她大咧咧跑来,把遥棠牵在身后,下意识将二人一比较,简直要把遥棠看成兰花,而柳芊芊就像一株蓬草。
庄氏很快收敛了面容,皱眉瞪女儿一眼:“好好的衣裳,穿在你的身上,怎生就这般潦草呢?”
柳芊芊也知不能瞎碰钉的道理,拉着遥棠,规规矩矩地往庄氏身后站了,仔细将身上歪斜的衣裙理正,翘首而望。
在约莫过去半刻钟后,柳弘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了柳宅门前的那条路道上,缓缓驶了过来。
车夫驶停了马车,柳弘板正地坐在车厢内,不用瞧不必问,也知是到家了。
他起身,打了帘子出来,不想妻女俱都立在门前等候,心里当即有些许的失措。
“爹!”柳芊芊乖巧地唤了一声。
柳弘须发微霜,面容十分生硬,嘴角牵起的笑并不好看,说了句:“怎么都等在这了?”
庄氏上前,牵握了丈夫的手:“你也真是,要回了也不知先打发个人回来报信,我也好准备为你接风洗尘呀。”
欲往里走,庄氏不意手里牵握的,丈夫的手抽离开去,她微愣一瞬,发觉了不对劲。
有另一辆马车紧挨着,也停靠在了柳宅门前,一双细腻柔荑掀开车帘,内里出来位年轻女子,她衣着朴质,神容可人,默不作声,悄然往门前几人打望几眼,很快垂眉,静立道边。
庄氏满腔柔情,还不及向丈夫嘘寒问暖一句,见了这状况,也是猜着七八分了,心里顿时凉浸浸的,只盼着他同自己解释句什么,来否了她的胡思乱想。
庄氏岁数比柳弘要小得多,成婚以来,最令她觉着踏实的便是丈夫品性,夫妇二人共度二十余载,一贯都是和睦的,互相从未闹过脾气。
庄氏虽年少经历坎坷,但觉自己这辈子仍是幸运的,没什么不满足,唯一遗憾,就是没能给丈夫生下个儿子。
就这件事情,柳弘从未向她或谁表示过些什么,这也是他脾性的一点不好,不善言辞,是个闷葫芦。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庄氏并不了解丈夫的所有心思,夫妻之间,有些事情能开口去问,而这件事情,她问不出口。
男人娶妻纳妾,再稀松平常不过,说到底,她就只是个爱重了丈夫的小女人罢了,他外出留宿在外时,再信他,也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的,千回百转,可不就长成了一个心结疙瘩么。
贾姆显然有些急眼,左顾右盼,仿佛在寻什么人似的。
那头,柳弘没解释什么,也未交代任何,道了句“有些累”,便径直往门内去了。
“爹!”柳芊芊又唤了一声,却眼见亲爹略过自己,不似从前,会笑着来摸她的脑袋,瞬时目瞪口呆,愣愣转头,见了母亲同贾姆的反应,再看门外站着的那个女人。
但见她青春妙龄,样貌生得的确不错,但却怎么看怎么令人讨厌呢!
遥棠印象中的这位大伯父,是很重情谊,温恭直谅的。如今见他,仿佛满腹心事,有些失意模样,也不知是经历了何事。
柳弘只字也未交代,这使庄氏有些难做。庄氏事实上也不是个没有脾气的性子,这会儿脑子一热,是什么也不想管了,憋着口气,转身追了进去。
柳芊芊跺脚唤了声娘,咬着唇,也提步跟了上去。
采宁见了这场面,也是觉得突然,微微转眼,果然见贾姆正一脸警告地盯来。
“娘子,回去了。”采宁拉了遥棠的手,只得赶紧走了。
天上很快变了颜色,眼见着是又要落下雨来,不知哪里刮来阵冷丝丝的风,宅门上贴挂的桃符发出蓬蓬铛铛的细碎声响,那金甲煌煌,目如炬电的门神仿佛要跳将出来。
且说门外那女子,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她有些傻眼,心内蓦地七上八下起来。
但见那几人接连离去,门前只剩了个贾姆,女子很快平复了心情,面上始终如一。
贾姆正要上前一问,恰见有一人打马行来,这人,可不正是她要寻的那个。
男人才跳下马,贾姆便揪了他的一只耳朵,避远了些,压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名叫葛大昌,是贾姆外孙,爹娘俱得痨病死了。
他长了些小聪明,却也是眼高手低,在市井里四处碰壁,一个转身投奔到了贾姆这里,凭着自己的一张巧嘴,添之同贾姆的关系,如今居然混得还算不错。
葛大昌在这柳宅里也算是个管事的衔头,平日里跟在柳弘身边做事,这趟柳弘出远门,他是跟着去了的。
葛大昌往布庄里跑了一趟,安置完运货的马车,这才回来柳宅,不想柳弘一行也才到不久,而那个女子,现正独自立在宅子外头。
葛大昌哎哟叫唤:“姥娘饶我!”
贾姆哼一声松了手,葛大昌一手捂着耳朵,仿佛也是没想到,啊一声,疑惑道:“家主竟是什么也没说么?”他环顾了身后,“姥娘,这外头人多眼杂的,且先让这位娘子进去了再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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