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人的圆舞曲

　　在一个本该寻常的星期五的早晨，武藤风泽侥幸被第六感代替寿终正寝的闹钟在迟到的临界线惊醒，手忙脚乱地做完出门准备，却在公寓楼下被那只从来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的黑猫粘到险些赶不上公交。
　　不出所料距离公司最近的Costa队伍已经排到了店外，所幸熟人惯例为她备好了咖啡，马克·吐温把两杯焦糖玛奇朵递给她时表达了自己的好奇，毕竟在他印象里，风泽小姐可没这么风风火火赶过上班死线——小说家在挨了好友对自由职业者充满怨念的眼刀后识趣收声，目送武藤风泽踩着小高跟飞速向公司本部平移。
　　在写字楼中穿梭的过程中出了点小状况，之所以前缀形容是“小”，首先被撞飞的咖啡恰巧一滴不洒得自由落体进了樋口一叶工位的垃圾桶，其次她下意识护在手上的另一杯幸运存活。她的顶头上司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在乎助理桌子上的是马克杯还是纸杯，里面装的是拿铁还是白水，但他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桌上要是没有准时出现一杯温度正好甜度适量的焦糖玛奇朵，整层楼的人估计都要倒大霉。

　　现代美国社会对信仰的包容可谓海纳百川，筛出一个油盐不进的无神论者也是在所难免，到此为止武藤风泽都能看做是寻常的运气不佳，反正她此生最大的报应就是被忽悠着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当了三年的助理——那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呢？她只是接到奥普拉工作室的商业合作确认电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森鸥外叫走的五分钟后敲响了总编办公室的门，提醒他记得迅速回电，对方原话是“十万火急”。
　　尽职传话的助理小姐并没有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笑容里的真实性一下子提升到百分百，房间内疑似要发生凶杀案件的阴霾即刻被阳光驱散。
　　Port Mafia出版社的执行总编退后几步，与刚进门的武藤风泽并肩站立，然后伸出手亲昵地揽住她的肩，紧接着满面春风地向森鸥外宣布了他和他可爱的助理——

　　——即将结婚的消息。

　　？

　　？？？？？？？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算是净身高，也比穿了小高跟的武藤风泽要高上一截，托她脸的动作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在不着痕迹地制止她条件反射的摇头。
　　尽管武藤风泽想扣的问号能绕Port Mafia出版社一周，可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提线木偶已成本能，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她还是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向Port Mafia总编和他的秘书点了点头，同时诚心祈祷自己僵硬的动作在他们眼里是害羞的表现。
　　森鸥外眨了眨眼。
　　森鸥外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最终森鸥外满意点头：“那么祝贺费奥多尔先生面临的问题暂时性得到了解决，记得让你们的婚姻在法律上生效哦。”

　　谈笑风生的二人聊出一种订婚的是他们俩的氛围，而真正的另一位当事人甚至无法在对话中插入一个完整的词组。陀思妥耶夫斯基飞快地决定了当前事项的后续安排和前往移民局的时间，笑着跟森鸥外和爱丽丝告别，随后牵着依旧一头雾水的武藤风泽，跟她一前一后走出了主编办公室。
　　如果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入职以来，从进入工作室到离开工作室的氛围简单归纳为“尴尬”，那么在收到一线吃瓜的尾崎红叶群发的精加工消息后，整个Port Mafia呈现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武藤风泽顶着同事们复杂的目光，任由陀思妥耶夫斯基牵着自己从一张张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脸旁飘过，回到办公室才堪堪从震撼中回过神，她关上门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和措辞，再度抬眼时看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神中带着极强的攻击性。
　　“所以，结婚。”
　　“是的。”
　　“您和我。”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武藤风泽差点在丧失表情管理的同时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往他脸上丢，所幸给陀思当读作助理写作奴仆的三年已经将她的心境磨炼地如钢铁般坚毅，只需比平时多进行一次深呼吸就能让她恢复思考能力，免去冲动之过造成的牢狱之灾。
　　“……唯独这件事，实在缺不了您的解释。”
　　“这个啊，我十分钟前不是请Ace先生离职了吗？”

　　武藤风泽在一个闪念间从思维回收站中提取出了这件她认为无足轻重的事。
　　就在十五分钟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挂着惯有的优雅笑容，无视了所有问候径直走进办公室，欣然接过她递去的咖啡，对接下来满满当当的安排照单全收。
　　“三十分钟后关于春季图书推广的视频会议，九点的员工会议，还有给西格玛先生的通知，目前就这些是吗？”
　　“在您来之前我给西格玛打过电话了，‘如果不能及时交稿，您就无法给出确切的出版日期'，”武藤风泽将会议所需的文件和今日需要审核的文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整齐罗列，“另外，您的移民律师说有急事找您。”
　　“取消视频会议，员工会议推迟到明天，让律师先生稍等片刻；盯紧公关部，让他们着手准备发布会的事，尼古莱同意上节目了。”
　　武藤风泽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抱着资料回往自己的工位，却在踏出门之际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叫住。
　　“以及，小泽能解释一下，这个‘晚上八点不见不散’和边上的可爱小人是怎么一回事吗？”
　　面对杯身马克·吐温一时兴起的涂鸦，武藤风泽冷静应对：“朋友约我晚上游戏联机，我记得今天没有加班安排。”
　　“哦，所以这杯其实是小泽的咖啡？”
　　“是的，您那杯在路上洒了，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我才该为抢走了小泽喜欢的口味说声抱歉。”
　　魔人欣欣然将杯口贴近下唇，整个人在摄入每日必备的咖啡因后容光焕发，那双漂亮却死气沉沉的紫瞳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高光。这倒省得她解释为什么和他买相同的口味了，希望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品味一致不是昭示她迟早也会变成这种糟糕上司的未来。
　　“那么，走吧，今天需要完成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访Ace先生。”
　　一张处变不惊的冰山脸在任何时候都很有说服力，武藤风泽面不改色，在工作群聊飞速敲下“魔人将经过办公室”点击发送，在同事们鸡飞狗跳地花式掩盖摸鱼事实的背景音中，删除记录关闭窗口从善如流，之后保持相隔三步的距离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前方，为他打开了Ace办公室的门。

　　“真是稀客，我们英勇无畏的领袖，费奥多尔先生舍得从蜗居的龟壳挪步，带着跟班大驾光临。”
　　“呵呵，自然是有要事相商，不然谁会乐意踏进满是铜臭味的原始洞穴呢？”
　　……虽然知道同为要职，二人向来不对付，但是今天未免太过剑拔弩张。武藤风泽默默退回去把门关上了。
　　个人办公室于在职期间是私人空间，Ace将他的领土打造得用纸醉金迷形容也不为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刚进门就将目光放在了跟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地方，带着赞赏的眼光将其打量，“真是漂亮的书柜，看花纹的样式，似乎是英国摄政时期的。”
　　“你倒是眼尖，所以端着你的廉价涮锅水离它远点。”
　　“哦，是我失礼了。”
　　魔人将前半句话当作夸赞欣然接纳，端着咖啡随意倚在了距离书柜不远的地方。
　　“Ace先生应该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对吧？”
　　“哼，果戈里那事儿？我直说了，谈不了。”金发的贵公子心气比天高，他环臂对着房间内二人冷笑，“这么多年了我就没听说他同意参加过什么节目，还是你的旧友呢，把你自己都束手无策的烂摊子捡回去自己收拾吧。”
　　“嗯，事实上我早上刚挂断尼古莱的电话，合作已经谈成，奥普拉的电话应该快了——你甚至没有联系他，对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毫不避讳，微笑着将额前挡视线的碎发别到耳后，没拿正眼看他，“所以我特来拜访的第二件事是，很遗憾Ace，你被开除了。”
　　整个空间安静了瞬息——哦，怪不得她会对森先生办公室的气氛见怪不怪——武藤风泽有幸身临现场，目睹这位吃尽投资人红利的挂名编辑脸色变换如爆发前的维苏威火山，黑里透红的熔岩之下，岩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信步离开后裹挟Ace的怒火喷涌而出。
　　“你这毫无人性的恶魔！你凭什么开除我？！”Ace彻底抛下偶尔破功的惯有风度，或许是头一次被人用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被毫无背景后台的，以他唯一的筹码，那可笑的一点才华独行的，好死不死高他一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此挑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跟那个小丑联手，在奥普拉的事上大做文章，然后在董事会上大出风头！因为察觉到了我的威胁，为了借此机会除掉我，蓄谋已久！”
　　“您说笑了，‘蓄谋已久'来对付您实在小题大做。我给您留出两个月的时间解决您在Port Mafia的资产转移问题，到时候直接说自己是自愿离职的就好。”
　　只是收拾东西走人属实幸运，在陀氏酷刑榜甚至排不上号，苦魔人久矣的职员们已经被PUA到魔怔，你只是被扫地出门，你都没有受到把灵魂以及尊严摁在地上碾成沙拉酱的精神攻击！需要举例说明的话，也许这个算得上现场教程：Ace的理智就算被怒火烧得精光，也会剩下一堆残渣提醒他，这家伙按照以往任何一次的下作手段掌握了他的财政情况，再对峙下去必然牵扯出大量上不了台面的丑闻，而魔人身后那个冷眼旁观的蓝发女孩会第一时间将他的丑态上传到YouTube……该死……该死、该死！
　　他认为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悠闲的姿态走出门的底气，其实，不，不完全是。至少陀思妥耶夫斯基没那个闲工夫去扒他股份倒卖和军火生意的细节——但仅仅是“知道”就够了，心里有鬼的思考会把他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双眼冒火，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渐行渐远渐把整件事跟他割裂，而Ace搁置的文稿将由武藤风泽接手审核。

　　“……我不知道让他离职的代价还包括您搭上自己，踏入婚姻的坟墓。”回忆完毕，风泽总结如上。
　　“不，这是先决条件哦。再之后小泽接到尾崎女士的电话，要我去森先生的办公室，记得吧？”
　　“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放进回收站的，先生。”
　　“那么小泽也还记得我去了法兰克福书展……”
　　“是的，您当着武装侦探出版社代表人的面说服西格玛签了Port Mafia的合同。”
　　“小泽记得我的事我很高兴，但问题是，那时候我还在办理签证申请，按规定是不能出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停顿，将杯中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语气比刚刚在Ace办公室更加随性，“很显然美国政府并不关心西格玛先生的书由哪家出版，很干脆地拒绝了我的签证申请。简而言之，如果小泽不收留我的话，我就要被驱逐出境了。”
　　“……抱歉，什么？”
　　“也可以再申请，但我需要离开美国至少一年的时间，在此期间我无法为美国公司工作，而我负责的管理业务将会全权交给Ace先生——森先生此前同样表示遗憾，有经验并且抽得出时间的主编只剩他了。”
　　简直像电影情节一样疯狂！武藤风泽一时语塞，联想到自己踏入办公室的时机，她艰难开口：“所以您想到了……”
　　“毕竟未婚夫签证是目前唯一的可行方案，何况要是我走了，小泽会在第一时间被Ace先生开除，无数日夜的共同努力付诸东流，小泽的午夜加班和因补觉错过的动漫展会失去意义，更不要提升职啦。”
　　“……”
　　“好消息是这场婚姻只需要坚持到三年后我拿到绿卡哦，到那时小泽要是坚持，我们就马上离婚，在此之前还请稍作忍耐，我们正同坐一条船哦。”

　　武藤风泽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她的工位，此情此景任哪位同事（打个比方而已，两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只许天知地知）见了，都会往陀思妥耶夫斯基差评如潮的印象框下面再添新的恶评，但被画了叉的本人仅是面带微笑翻开手边的文稿，手心的薄汗昭示方才波澜壮阔的内心——如此荒诞的不平等条约，小泽居然真的同意了。

　　不加怀疑，不带犹豫地……

　　……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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