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时差

　　仙女棒在九秒后熄灭。
　　眼前重归黑暗，傅知雪心跳如擂鼓，头脑发晕，整个人跟发烧一样，他向相反的方向撤了几步，低着头没去看傅闻折，把手里一半的仙女棒塞到对方手里。
　　其实每年他都很期待放烟花，尽管只是小小的仙女棒，但他喜欢这种怦然绽放的瞬间，像囚禁的蝴蝶被释放，干涸的湖泊被淋湿，漆黑的宇宙被点亮，玫瑰告诉小王子她绝不只是一朵玫瑰。
　　但今晚的烟花他放的心不在焉。
　　傅知雪隐隐觉得不对劲，他似乎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对傅闻折暧昧的举动感到紧张，不应该脸红，不应该心跳加速，不应该头脑发晕。
　　这是不对的。
　　傅闻折是他的弟弟。
　　他应该跟傅闻折说清楚——告诉他不要关注自己，不要对自己做奇怪的事情。
　　可万一是他看错了呢？是因为这夜色朦胧烟火闪烁，那隐约的爱意只是他一瞬的错觉？万一傅闻折说这只是兄弟之间的正常举动呢？
　　他可能还会说——什么奇怪的事情？傅知雪回答不出来。
　　这些事情，帮他洗澡也好，帮他捂手也好，帮他系围巾也好，放烟花也好，它们说出来似乎没有一个跨越了兄弟之间的这条线。
　　说不定到头来思绪混乱的只有他一个。
　　晚上洗完澡躺到床上的时候，傅闻折被烟花金色的光照亮的面庞和倒映着他的漆黑瞳孔仍旧不断在眼前闪现，傅知雪翻了个身把被子一卷抱到怀里，一条腿跨上去，像只大型考拉，闭着眼睛低吟了一声：“要命了……”
　　他怀疑自己的弟弟喜欢自己，但是没有证据。
　　傅知雪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到将近12点，猛然想起来个事情。
　　红包还没给傅闻折发。
　　往年都是送点礼物什么的，但是今年他快毕业了，想跟长辈一样给傅闻折包红包，本来打算吃完饭跟姜妍一起给，被程时隅一打岔给忘记了。
　　他摁亮手机屏幕，11:55。
　　还好，还是旧的一年。
　　他迅速翻出傅闻折的微信聊天框问他：你睡了吗？
　　傅闻折几乎是秒回：还没。
　　傅知雪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抄过书桌上的红包就蹑手蹑脚地出门，房间和外面的温差大，冻得他一个哆嗦，小跑到傅闻折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进房间的时候，他才发现傅闻折岂止是没睡，他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的笔还没来得及放，书桌上散乱放着试卷和摊开的课本。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学习？”傅知雪走过去观摩了一下，摊着的是物理试卷，密密麻麻的字母公式和图形，草稿纸充斥着乱七八糟的线条和演算过程，傅知雪看着咂舌：“好难……”
　　“还好，”傅闻折关上房门走过来，“懂了就很简单。”
　　傅知雪弯腰往卷面上吹了口气，把上面的橡皮屑吹到边上：“学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枯燥？”
　　类似的问题他其实早已经问过傅闻折了，傅知雪本以为他会回答“喜欢就不枯燥”这样的话，没想到对方很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说道：“就像你喜欢文学一样，我认为物理和文学一样浪漫。”
　　傅知雪觉得“浪漫”这个词出现在傅闻折嘴巴里是件很神奇的事情。
　　但是这句话让他有了和傅闻折探讨“为什么说物理也很浪漫”的想法，刚想问，傅闻折先一步说了话：“你这么晚了找我……”
　　“哦哦哦，”傅知雪反应过来，从睡衣口袋里掏出红包，“给你包的红包，忘记给了。”
　　傅闻折有点惊讶，挑了挑眉：“这么好？”
　　“那当然，”傅知雪非常骄傲，这可是他从大学四年攒的奖学金里面抽出来的，是他自己赚的钱，“以后哥赚钱了你每年都有一个大红包，比这个还大。”
　　“还有——”傅知雪低头去看手机，11:59。
　　快了——
　　屏幕上的数字跳动变成“12：00”的时候，傅知雪猛然抬头：“新年快乐！”
　　傅闻折就站在他面前，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目光缱绻温柔，与他同时开口：“新年快乐。”
　　他们在旧年的最后一天对视，又在新年的第一天对视，目光相遇，视线交织，仿佛产生了一种微弱的共鸣，心跳都在互相回响。
　　“那个，”傅知雪率先退开一步，眼睛在房间里乱瞟了几下，挠了挠头皮，“红包也给了，新年快乐也说了，那就——晚安。”
　　“嗯，晚安。”傅闻折看着他匆忙离开，关门之前还探着头迅速扔了一句“你早点睡”进来，大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傅闻折低头去看干净的物理试卷，手指在书页上不自觉地折了个角，低声重复了一遍：“新年快乐，傅知雪。”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十三个冬天，幸运的是他爱的人还在身边。
　　年一过完，时间就突然变得很快很快。
　　高三党即将迎来或许能够决定他们人生的最大战役，于是没日没夜地麻木于堆积如山的作业，无奈于无休无止的考试，纠结于百思不得其解的某道数学大题，某日课间猝然抬头，感受到指缝穿过的湿热的风，才觉得恍然——原来已经是夏天了。
　　大四的学生忙碌的四脚朝天，填不完的表格、改不好的论文、写到半夜的档案材料、搬了五六趟才搬空的寝室、笑得不好看的毕业照，这四年结束的匆忙又潦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校外看那些还没毕业的学弟学妹们了——他们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或许刚刚过半。
　　里则林说：“毕业是千万个夏天的故事，千万个人，千万个不同的夏天，相同的只是告别。”
　　每个六月都承载着一场盛大的别离。
　　傅知雪和傅闻折都属于这个六月。
　　这个夏天的蝉鸣格外热烈，风里掺杂着某种潮湿，在人们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却总也出不去，日子发出慵懒而愉快的声响。
　　在公司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的时候，傅知雪想起电影《蓝色大门》里的一句话：“好像所有的青春故事都一定在夏天，没完没了的夏天。”
　　三月份面试成功后他顺利进入A市税务局，就在公司和学校之间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方便两头跑，提前搬离了寝室。
　　程时隅准备回D市接手爸妈的餐厅——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开起连锁店了，他离寝的时候室友都在调侃程老板别忘记他们。
　　傅知雪送他去车站的时候问他程时悦什么打算。
　　“我姐啊，”程时隅把肩上的包搁到行李箱上，“她打算做摄影，以后自己开工作室。”
　　“工作室？”傅知雪有点没料到。
　　“她一直喜欢摄影嘛，而且我爸妈其实一直把她当妹妹养的，都支持她这个想法，”程时隅一副苦大深仇的表情，“所以继承家业的重任就只能交给我了。”
　　“没事儿程老板，”傅知雪拍拍他的肩膀目送他进站，“我等你发家致富来养我。”
　　人们好像一直走在一条名叫分别的小路上，有时候迎面而来的是相识的人，于是打一声招呼，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陌生的面孔，不断地遇见、分别、重逢。
　　傅闻折的生日其实凑巧又挺不凑巧的——6月9日，高考的第三天。以往一到高考他就能放好几天假，但是这次不行了，这次他是主角。
　　10号当天是周五，傅知雪专门请了半天假回家跟姜妍一起去接傅闻折，他最后一门是生物，12点就考完，傅知雪几乎是踩点到的盛宁。
　　铃响的那一刻，寂静的校园突然充满了生命力，人群四散，喧哗吵闹，天空广阔，空气燥热，却有风拂过。
　　傅知雪曾经以为这风名叫自由，后来才发现它明明泛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姜妍远远便看到了自己高大帅气的另一个儿子，伸长胳膊朝他挥手，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感觉怎么样？”傅知雪问他，“难吗？”
　　傅闻折脸上难得有放松愉悦的神情：“我感觉还行。”
　　谢寻在他后面喊了一嗓子：“老傅！明天吃饭唱k看电影打球约起来！”
　　姜妍吃了一惊：“老傅？你才多大啊叫你老傅？”
　　傅知雪眼睛一转就猜到了，憋不住笑，指着傅闻折乐道：“妈我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太像个小老头了！”
　　傅闻折无奈地瞥他一眼，扯着他胳膊把他拽到人行道内侧，让他走姜妍旁边：“好好走路。”
　　“你看你看，妈！”傅知雪喋喋不休，“比你还爱管我！”
　　“我什么时候爱管你了？”姜妍嫌弃地看他一眼，抬手捏了一下他后颈，“我巴不得一个都不用我管。”
　　这一下捏在傅知雪不知道哪根筋络上，酸的他龇牙咧嘴的：“不用管不用管，今天开始都不用你操心了妈，您就享福吧！”
　　姜妍嘴上嫌弃，看他酸成这样还是忍不住念叨：“你这绝对是上班老低着个头……”
　　中午姜妍带他们去吃了火锅，火锅味道很不错，服务也舒心，就是可能太久没看两个儿子一起吃饭了，姜妍有点震惊男生的战斗力，就连平时吃的不多的傅知雪今天也胃口大开，跟傅闻折两个人风卷云残，把食物消灭殆尽。
　　姜妍早就吃饱了，端着一杯酸梅汁小口小口地吸：“知知你在A市待久了胃口变好了？”
　　“没，我就是今天特别饿。”傅知雪揉揉肚子，“而且要庆祝我们家傅闻折高考结束了！即将拥有长达三个月的假期！来，干杯！”
　　三杯酸梅汁在空中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轻微溅出的液体酸甜冰凉，吸入口中又落进胃里，缓解了夏季的燥热与潮湿，将人的心脏浇灌得饱胀着酸甜的味道。
　　人的一生有无数个夏天，可是属于青春和少年的不过那寥寥几笔。
　　属于傅闻折的那几笔，也终究在今天停止了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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