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M市外国语中学有两个校区，主校区是前几年在M市市郊新建的，面积很大，占地200亩，因此早几年就把学校里的老师学生连同办公室都搬了过去。
　　不过留在市区的老校区也没荒废，平日办些外语兴趣班，还有就是存放一些学校里不方便搬走的老档案。
　　但不管怎样，没了学生的老校区，天然地就少了许多人气，没了人，那跟着人一起出现的服务当然就也缺了不少。
　　比如空调。

　　“我靠，怎么会有这么反人类的地方？”江子楚面对着椅背而坐，整个人向后仰去，上半身靠在桌沿边，坐立难安，右手捏着不知从哪来的卷子，使劲扇风。
　　他对面还坐着一人，个头不高，白白软软的模样，这男生连声附和“好热啊好热啊”，边说边起了身，用手抹了抹屁股，连带下来一手汗。
　　“你们懂啥，心静自然凉。”
　　江子楚斜对面单人学生床上，坐着一个虎背熊腰，个人很壮的男生，正盘着腿，两手向下压，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
　　“得了吧，能静的下来就有鬼了。”
　　江子楚一拍桌子，站起身子，就准备出门。
　　剩下两人吓一跳，小个子男生问：“你去哪儿啊？外头太阳那么毒。”
　　“我找秦傅去。”
　　“也是，秦哥说好去买水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渴死我了。”
　　江子楚向后挥了挥手：“没呢，我怕他给热晕在半路上了。”

　　说巧也是巧，江子楚才踏出寝室门一步，半身将将探入没有刷漆，灰灰的走廊，就看见秦傅半个脑袋出现在楼梯上，随着脚步，全身一点一点现出来。
　　只见他左手拎着一把半收的黑伞，右手拎着一大袋东西，装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没多久的冰水，炎热的天气下，瓶身连带着透明塑料袋一起‘冒汗’。
　　但相比之下，秦傅身上看着倒很干净，没有江子楚想象中汗水沾的衣服紧贴皮肤。
　　江子楚远远喊了声：“可算回来了。”然后三两步走过去，伸手想主动接过秦傅手中的塑料袋。
　　“不用，”秦傅手肘推了推，又说：“不重。”
　　江子楚是倔脾气，哪能让他一推就松了手，还是坚持，态度强硬。
　　“逞什么能耐？”江子楚一用力，“就你成天舍己为人是吧？要不要我给你送面锦旗？”
　　秦傅犟不过他，将塑料袋往前提，递到了江子楚手中，面上还笑着说：“刚刚你们几个把我往外支使的时候，我看你挺理直气壮的。”
　　江子楚瞥了秦傅一眼，闷哼一声，转头往前走：“少管我。”
　　秦傅失声一笑，用空着的右手，把半收着的黑伞一点一点理整齐。

　　等江子楚把这一大袋子就这么‘咚’地一声搁在寝室地板中央时，一壮一矮两人直接两眼放光，犹如饿狼看见了肉，抓着袋子就开始‘分赃’。
　　“说好心静自然凉呢？”江子楚见到很没出息的两人，问。
　　个头壮实的男生叹口气：“总要给自己找点心理安慰，说不定骗着骗着，就能把自己骗到了。”说完，他薅了一瓶橙汁和一瓶矿泉水。
　　江子楚抱胸，站到了寝室里唯一的那天花板上的破烂小风扇下，长舒一口气道：“恶鬼投胎也没你们这架势，给别人留点。”
　　忙着补充水分的两人嘴里还灌着水，张不了嘴，只能用手比了个‘ok’。

　　“你不喝吗？”
　　秦傅缓步走进屋，站到江子楚身旁。
　　靠的近了，江子楚才隐隐闻到了一阵很淡的味道，说不上来是好闻还是不好闻，不过并不让人讨厌。
　　他往一旁靠了靠，给秦傅留出一点吹风的空间。
　　“等会，不急。”
　　“嗯。”秦傅点头，“刚刚我遇到胡老师了。”
　　“胡老师？”江子楚脑中停了几秒，这才想起来这人是谁，但又不太明白秦傅为何提起这人，“你跟他说什么吗？”
　　秦傅抬抬眼睛，移开目光，看向面前大呼小叫的两人。
　　“跟他聊了聊自主招生的事情。”
　　“自主招生？”江子楚有些出乎意料。

　　川中的分班很是公平，统统平行分班，没有好办坏班的区别，但独独有两个很特殊的班级，一个是国际班，一个是创新班。
　　前者字如其名，都是冲着国外大学而去，后者则是竞赛班，是高一入学时就筛选出来的一批人，全都是以竞赛为目的，拼的正是各大高校的自主招生。
　　自主招生有许多好处，起点更高，分数更低
　　江子楚未必没有心思想过，却因为诸多原因，放弃了。

　　“嗯。”秦傅没有过多解释。
　　江子楚脑中闪过几个猜测，他想到秦傅那些乱七八糟的背景和过去，最终一个也没问出口。
　　哪想到江子楚不问，秦傅反倒没有沉默，开了口：“我在川中，只是借读生，总还是要回原来的学校去，有些事，不能断。”
　　江子楚深吸口气，听到这些，心里无缘由地沉了一瞬，他调整了下呼吸，把压在胸口的气呼出去，才轻松不少。

　　“你学的化学？”秦傅的化学成绩很好，比其他科目都要突出些，江子楚猜想就是因为竞赛特地学过的原因。
　　“还有物理。”秦傅补充。
　　“那还挺厉害的。”江子楚过去有了解过，这两门在五大竞赛中都是相当有含金量的。
　　秦傅抿了抿唇，明显心情不算高兴。
　　“还好，拿奖都是运气好而已。”
　　这话说的，江子楚已经想为世界上所有苦命的学子痛打这人两拳，实在是太欠扁了。
　　“得，运气好就能学得好，我看我还是找个河，投河自尽算了，还学什么学。”
　　秦傅顷然一笑，江子楚只觉得这人实在是‘喜怒无常’。
　　“你也很厉害。”
　　江子楚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勉强的安慰，登时有些来气，于是他左手一挥，掌被拍在秦傅的胸膛上，说：“我本来就很厉害，不用秦大少您这金口玉言的承认。”
　　这一拍也是轻拍，并不疼，秦傅无意识地抬手捂了捂胸口。

　　江子楚起身，不再靠着竖着铁杆而站，转过脑袋，看见两个呆愣的面庞，就这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头雾水，觉得这场面十分诡异。
　　“怎么了，秦傅在饮料里下毒，把你们都毒傻了？还是我穿越了？”
　　眼看着这二人对视，最后一起悲愤交加地喊道：“知道你们感情好，但没必要这么旁若无人的秀恩爱吧！”
　　江子楚下意识地看向秦傅，见秦傅眉眼间带笑，忍俊不禁的模样，才莫名松了口气，他愠声道：“秀个屁，哥俩好没见过吗？”
　　高壮男生直接摇头。
　　“谁家哥俩好还打情骂俏的，你见过吗？”
　　“没有。”
　　这二人一逗哏，一捧哏，场面倒也活跃。
　　江子楚挥手连说几声“滚滚滚”，耳边是秦傅的轻笑声。

　　他一看这俩人也就开玩笑，没当真，自然随意说：“水拿完没，拿完剩下归我们了啊。”
　　“没没没，你等等啊。”
　　两人赶忙继续手上的‘劳动’，又揣着好几瓶，放到桌面上，大约看着剩一半了，两人也很主动地把袋子拉上，不再多拿。
　　学生之间，共同话题有许多，也没有来往利益，自然较成年人更容易成为朋友，从最开始名字都叫不出来，到对这两人了解的清清楚楚，只用了不到半天。
　　两人都是M市十中的学生，高一点的叫张扬，矮一点的叫刘俊杰，一文一理，是十中的文理双雄。

　　吃过晚饭，太阳就落了山，旷日的炎热总算消了一些下去，气温总算从3字打头的数字跌落回29℃。
　　等接人的‘潮水’褪去，只剩下九个学校来的凑不到一整个班的学生和一些老师，外国语中学这不大的校区，也显得有些空旷。

　　江子楚从湖边走过，看了眼天气预报上带着灿烂笑容的太阳一闪一闪，旁边明白地写着，未来半月无雨的时候，已经是彻底死了心。
　　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水汽，直接就往人脸上扑，怎么挥也挥不开，江子楚只得用已经常温的水，借着它的比热容，贴在脸上，给自己降温。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老陈再怎么烦人，我也一定要把他拉黑了。”
　　“他烦你了？”
　　“那不然呢，家里空调吹得好好的，我跑这来受什么罪？”
　　江子楚往前又走几步，突然敏锐地抓到秦傅话中的含义，问：“你不会是他一说就答应了的吧？”
　　秦傅不否认：“嗯，反正一个人在家也无聊。”
　　“难怪……”
　　“难怪什么？”秦傅问。
　　“难怪他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骚扰我。”江子楚怒目圆睁：“黄雨婷就好显眼的事，林玲性子软，这俩八成都不用劝，你再直接答应，那可不只有我了吗？”
　　秦傅被这逻辑说的哑口无言，半晌才接话：“那要不，下回我再多抗争抗争？”
　　“还有下回吗？”江子楚不满。
　　“不知道。”秦傅先是一脸无辜，然后笑了笑，“我也是看着名单上有你。”
　　“胡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江子楚皱眉。

　　秦傅本是略微走在江子楚靠后一步，闻言，快步走了些，与江子楚并肩而行。
　　他眉目温和，扬着嘴角浅笑，显然是真的高兴。
　　“你不在，也没人陪我打游戏了，当然只能跟着你走了。”
　　“……”

　　无声的沉默席卷而来，江子楚想张嘴说些俏皮话，却只能哑然。
　　他转头望向就快要走过的湖面，看见夜间岸边的风向湖中吹拂，也不知为何，周遭就静了下来。
　　时间变得缓慢，好似被人为不断拉长，能看清叶片缓缓飘落，最后轻轻点在水面上。
　　一种很怪的气味侵袭，并不浓郁，他恍惚许久，才忽觉，应当是秦傅身上的味道，明明很淡，此刻，好像溢满鼻尖。
　　内心平静，祥和间倏地捕捉到一丝喜，这喜并不满，真的就只在心尖上一点点，江子楚说不上来这心情，就觉得有些开心，但不知缘由。
　　心情不错的结果便是，他走过几步，展了笑颜，但嘴上还是说着：“想多了，我自己玩不行吗？”
　　人的话可以骗人，但神色不会，秦傅语气柔和，调侃：“双人游戏你也要一个人玩？”
　　江子楚斜眼看去：“郑源不是人吗？”
　　“我记得某人说过，郑源同学应该去玩俄罗斯方块。”
　　秦傅的黑框眼镜有些垂落，他伸手抬了抬。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谁说的？”
　　江子楚面上平静如水。
　　“不知道，应该是某只小老虎。”
　　江子楚一时间跟不上秦傅的思路，对他说的话不是很能理解。
　　“什么小老虎？”
　　“嗯，小老虎就是……”秦傅含笑，顿了顿，“老虎的儿子。”
　　江子楚的大脑飞速运转，经此暗示，脸色一变，立刻就懂了秦傅的话中话。
　　他动作比嘴快，“靠”字还没说出嘴，身子自然而然地就把左脚伸出去，只是目标更快，长腿一迈，就往前跨了一大步，将将好躲过这么个无意识的攻击。
　　江子楚也没坚持，收回脚，轻咳几声，恢复一些淡定，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像是被人一激就炸开的刺猬。
　　“你也差不多得了，看样子私底下没少想我，之前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江子楚没等秦傅张嘴，又说。
　　“算了，跟傻子计较，别人都分不清哪个是傻子。”
　　说完他直接往前走去，甩开秦傅好几个身位，不再回头。

　　外国语中学有些陈旧的墙面上，被月光掩印着几道树影，树枝随着微风舞动，让树影也不段来回晃动，远远看去，有些阴森森。
　　过了一会，几道云突然飘过，盖住了为数不多的月光，变得昏暗许多，老校区还算明亮的灯光照着前路。
　　江子楚转过几道弯，看见寝室楼就在眼前，一排排而过，间距不大。
　　他的心飘忽来飘过去，就像那遮住月儿的云，始终高高挂着。
　　一个人漫步时，难免心里会如浮云一般落到哪是哪，他能听见秦傅就在身后，踩着路面，发出轻轻的脚步声，偶尔有镶嵌在路面里的鹅卵石滚出来，被黑夜里行走的人一脚踢到远处，发出微弱的声响。
　　江子楚抬头看向天边从云中挣脱而出的残月，无声雀跃的情绪终于沉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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