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对于京城发生的事情叶青山概不知情，此刻他正伪装成乞丐蹲守在呼府外毫不起眼的墙角凹陷处，破帽沿下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紧紧盯着那边的动静。

　　循着近日发生的绣坊失火事件，他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靠着探听得来的只言片语查到此处，意外发现这里竟是自己此前来过的大户。

　　此刻已经在这蹲守了五天，这五天，他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穿着破旧的麻衣，指甲藏满污垢，头发又脏又乱，赤着脚蜷缩在破旧棉被上。

　　今日初八，呼府大门紧闭，只有早晚时倒夜香的和府里的采办伙计出入过，其他人一概不曾露面，前来拜年的也统统被拦在外面，看守极其严密。

　　访客进不去门，只得遗憾离去，叶青山把来人面孔一一记在心里。

　　午后时分，街角拐进来两个人，绕到后院去敲门，另一个长刀挎在腰间，身型瘦高，正是前几日曾在叶家出现过的高衙役。

　　叶青山不自觉咬紧牙关，按捺着丝毫不动。

　　很快那边有人开了门，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跟着那人进去了。

　　两人是几日内唯一成功进入的，叶青山自然不肯放弃查探的机会。人总归是要出来的，他冷静沉着，拿出山上狩猎时的耐心等候，一点点看着夜幕降临，看着黑漆漆的木门紧闭，整个人像是一块般石头安静沉默，毫无存在感。

　　直到这夜即将过去的黎明时分，才再次看到姓高的衙役走出来。

　　两人打着呵欠，看起来一夜没睡。其中一人半道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高衙役则一个人回到自己在西街的小院。

　　这是一间不大的院子，只两间青砖瓦房，房间陈旧，院子里只一棵槐树，一口水瓮，再无其他。

　　叶青山摸到后院外的墙根，踩着破瓦顺着伸出来的枝干爬上槐树，腰身轻巧用力，荡秋千一样把自己送进院里，整个人轻盈地像一只野猫。

　　刚落地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进来吧，不必藏头露尾。”

　　声音是从未关门的屋内传出的，叶青山犹豫片刻起身，慢慢靠近屋子。

　　刚一进门他就觉得不对，条件反射后下腰，霎时间一线寒光扫过鼻尖，与此同时，身后的木门刷一下断作两截。

　　“是你？！”

　　叶青山直起身，冷漠看着高衙役。

　　姓高的惊愣，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收刀入鞘，“对不住，我以为是……”

　　他上下打量一番叶青山脏兮兮浑身的打扮，皱眉道：“算了……你来找我做甚？昨夜起盯我一整晚的就是你小子？你不回家在这里做甚？不怕你娘担心？”

　　他提起秀娘，叶青山脚下一动，冷冷看着男人。

　　那里面是冰冷的仇恨。

　　高衙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还没说话就听面前的小子道：“她死了，你不知道？她死前就见过你。”

　　高衙役怔住，猛的一把抓住叶青山领口：“你说什么？！谁死了？”

　　“我娘。”

　　“……不可能，怎么会？”
　　“难道是那些人？他是怎么发现的？……她身手不错，怎么会轻易死了？”高衙役松开他困兽似的转了两圈，“你娘……怎么死的？”

　　“上吊。你……当真不知情？”

　　高衙役这才注意到他眼中的戒备怀疑，恼怒愤恨道：“怎么可能是我？我怎么会杀你娘？我……我……”

　　他我了半天，呼的转过身，“那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你娘死了，就代表此地危险，你要快些离开！明天，不，今夜就走！”

　　想起那夜阿珠的叮嘱，他恼恨自己迟钝，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眼下还得操心眼前莽撞的毛头小子的事。

　　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到里屋简单打包了两件厚衣物和一包银子，一股脑塞到叶青山怀里，“快走，城门守门的刀疤李是我熟人，你跟他说一声，脚程快的话天亮前就能出城！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活着！也算对得起你娘！”

　　鼓鼓囊囊的包袱因没被接住掉在地上，高衙役一顿反应过来，粗硬的面庞冷下来，眼睛一瞪，“不想走？还是还怀疑我？”

　　回应他的是叶青山依旧戒备狐疑的眼神。就像山中野兽遇到危险时刻准备着攻击的警惕眼神。

　　两人相视对峙半晌，叶青山不肯让步，高衙役也没办法，又怕夜长梦多生出什么变故，遂妥协道：“好吧，看来不告诉你缘由你是不会罢休的。你想知道什么？”

　　叶青山浑身气势仍绷着，冰冷道：“真相。”

　　高衙役叹口气，把包袱捡起来丢在炕上，绕到他身后把破烂断裂的木门捡起来掩好，让它发挥表面上一点聊胜于无的作用，回身坐到炕沿，下巴点了一下旁边的空位。

　　叶青山梗着脖子看了看他，然后走过去坐下。

　　直到这个时候高衙役才发现他身后还藏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看上去像是屠户杀猪用的那种。

　　……

　　戒心真重。

　　但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好事。高衙役没在意，伸手从炕桌下摸出个巴掌大的酒壶拔掉塞子喝了两口，然后递给叶青山。

　　“小子，没试过吧？”

　　叶青山抿了抿唇，见他先喝了，便接过来也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激得两天未进过食的胃里一片烧灼痛感。

　　他像是无知觉般，勉强忍住没咳出来，把酒壶放回炕桌。

　　同时身上凛冽的攻击性也收了回去。

　　对面的男人盯着他嗤笑一声，一口酒下肚神色放松了点，脸上现出怀念之色，忍不住摸过酒壶又灌了一口。

　　“其实关于你娘的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十六年前，我本是西北那边臭名昭著的响马帮里的一个土匪，过够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废了老大的劲脱离出来到处流浪，准备找个小地方过几天安生日子。来到这里时正碰到呼府招护院，便混了进来。”

　　“那时，你娘名唤阿珠，长得温柔漂亮，是府里当时最受宠爱的四夫人的贴身侍女。哦，忘了现在府里可没有四夫人，人死了很多年了，如今呼府恐怕没人敢提起这个人。”

　　“四夫人天姿国色，生的实在是貌美，极得胡老爷宠爱。但四夫人却并未恃宠而骄，她为人善良，你娘与她自幼感情深厚，义结金兰，私下姐妹相称。”
　　“刚入府那一年，四夫人就怀了身孕。某天呼卓不知接到何人告密，说府里混进了他国奸细，府里突然开始清查下人来历。当然，我是响马出身，经不得查，闻讯就准备破罐子破摔，挟持了呼老爷敲一大笔银子远走高飞。”

　　“那夜，我蒙面闯进主人房，却发现里面遍布机关，屋外还有人埋伏，明显是引君入瓮，可恨我当时竟没觉察。紧要关头，那夜睡在房里的四夫人突然肚子痛了起来，呼卓忧心她腹中胎儿，无意救了我一命。”

　　“本来这事过去了便罢了，不料第二天胡卓发现自己丢了一件极重要之物，大发雷霆。同时管家来报，说阿珠不见了。你娘作为四夫人的贴身侍女偏偏在此刻忽然失踪很是可疑。呼卓怀疑是四夫人指使，将她下了天牢，命人严刑拷打。”

　　“可她当时肚子里不是还怀着呼卓的孩子？”叶青山感到体内燥热，皱了皱眉。

　　“不错，这也正是呼卓忽然勃然大怒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四夫人被大夫查出孕期不对。那胎儿，她进府前就怀上了。尽管人是呼卓强抢的良家纳的妾，但他还是觉得被戴了绿帽颜面大伤，为此爱极生恨，恨不得把四夫人挫骨扬灰。”

　　“后来的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天听说四夫人死在了天牢，收尸的说是一尸两命。四夫人死了，呼卓竟也没再追究丢东西的事，下令把四夫人丢到乱葬岗喂野狗，私下却一直在查阿珠的下落。从那之后，这两人就成了府中禁忌。”

　　“本来此事与我无关。但一来我被四夫人救过命；二来我心悦阿珠，一天没你娘的消息就一天不放心，于是常常趁着空闲时间偷偷出府去找。说来也巧，当时正撞到附近村子里有个姓叶的农户刚死了娘子去下葬，也是难产没的，同样一尸两命。我亲眼看见棺材入土，叶大郎却说娘子临死前还留下个儿子，姓叶的农户信誓旦旦，大家也都相信了他。”

　　“事有蹊跷，我觉得不对，前去查看，发现叶家的的确确有个刚出生的婴儿。叶家男人粗枝大叶不会照顾孩子，谁知道他桃花运不错，前脚刚死了娘子后脚就来了另一个。时不时就有个年轻女子前去帮忙照顾他们爷俩。那人叫秀娘。不错，她正是偷跑出府后隐姓埋名的阿珠。”

　　“我与她乍然相见，她一见我就惊慌躲着。我不肯放弃，纠缠了她很久，她才告诉我事情原委。她说四夫人的真实身份是边军一个将领的遗孀。那将军战死沙场，他们主仆二人本要扶灵柩归乡。呼卓路上巧遇主仆二人，见主家生的貌美便起了歹意，害了护卫，强抢了二人。”

　　“四夫人被囚禁在彭县，刚死了夫君又发现肚子有了孩子，为保胎儿性命迫不得已假装服从。阿珠说，她才是真正的奸细，此来呼府是为了一件大事。呼卓丢失的东西明明是她偷的却害得四夫人丢了性命！她说这件事本就与我无关，我才是被牵连的那个。”

　　高衙役沉浸在往事里，嗓音低沉悲伤。“自那以后，阿珠就常常消失不见，一消失就是十天半个月，她武艺不高轻功却很好，有意躲我，我根本找不到她。一年之后叶家男人出了孝期，听说她竟嫁给叶大郎做了续弦！”

　　“虽早有猜测，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四夫人的孩子并未胎死腹中，而是被阿珠送到了牛家村托给姓叶的抚养，条件就是一年后她要嫁给姓叶的，当人后娘！”

　　“事已至此，一切为时已晚，阿珠要我从此以后不要再去见她，就当她已经死了。但我……但我怎么放心得下。”

　　陈年往事太过惊世骇俗，叶青山呆住，低低自语：“所以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不是叶家所生，亲娘也不是叶柳氏，而是那位不知名姓的四夫人？”

　　“…… ”

　　高衙役又说了什么叶青山没听清，心潮激荡之下一口郁气憋闷在胸口。从方才起他就觉得头晕脑胀，想站起来却终于抵挡不住，一头朝着炕面栽了下去。

　　对面的男人沉默着看他，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用里面的残酒慢慢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酒敬亡魂。

　　“你小子，真犟啊……浪费我一包上好迷药。”

　　他喃喃自语，此刻脸上才敢现出浓重的悲伤。
　　把酒壶收在怀里，他一手抓住叶青山的衣领单手将人拎出屋子。

　　破屋后面的巷子里正拴着一匹高大的灰马，见他出来轻轻打了个响鼻。

　　“伙计，靠你啦……”

　　他把手里的毛头小子丢沙袋一样丢在马背上，想了想，又把身上的刀解了下来挂在马鞍上，用力拍了一下马背。

　　灰马抬起四蹄，驮着马背上的人溜溜达达离去了。

　　高衙役轻快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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