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即视

　　顾堇堇不打算和何勉喝咖啡，直接了当提出告辞，才刚走出没几步，手腕却被何勉握住，那种干燥温热的体温充满侵略感，很快就从腕间攻占到所有体肤。

　　他握地有些用力，她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只得让他放手。

　　何勉没松，压低了声音问她：“解释一下，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你先放手我再解释。”
　　“先解释。”

　　什么也没解决，倒是白费了几句口舌。顾堇堇不禁轻叹：“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不是么？我们只要稍微聊几句就会陷入争执，不如保持距离。”

　　顾堇堇说完便感觉腕间的力度猛地轻了许多，她垂眸等他先放手，但不知怎的，何勉却没有进一步松开，直到有脚步声走近，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各自抽了手。

　　江月影接受过媒体采访后和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和他们汇合，看到顾堇堇和何勉身影交叠，几个人都是有点意外。

　　其中一位甚至翻了个白眼：“她不是跟何勉分手了么，怎么能纠缠到这儿来？”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是周围几人都恰好能听清楚的程度。

　　顾堇堇也不争辩，目光看向被众星捧月似得围在中间的江月影，等着她的解释，毕竟她是给过自己邀请函的。

　　江月影面色有些尴尬，但也还是出声表示是她邀请的顾堇堇：“是我邀请她的。”

　　她看向面色不虞的何勉，低声说了句抱歉：“我不知道会这样……”

　　于思思在群里和她们说了顾堇堇卖礼物的事，何勉亲口承认自然不会有假，如果知道这两人闹得这么不愉快，她是一定不会给顾堇堇发邀请函的。

　　刚才出声的那位让她别自责：“你是看在何勉的面子上才这么做，又有什么错？是有些人自己脸皮比城墙还厚，卖礼物回血这种事都真的做得出来，她的青春也就只值这么多钱。”

　　这几天顾堇堇也在网上看过不少比这更赤.裸.裸的嘲讽，几句流言她权且能当做是陌生人借机发泄情绪，但这么被人当面羞辱，顾堇堇真的很难再像之前一样置之不理。

　　她的身体都有些颤抖，只得指甲攥紧掌心，努力保持冷静，深吸一口气说：“关于我和前男友到底是谁纠缠不清的问题，这个之后再讨论。”

　　她才刚说了一句，就听何勉在身边小声嘟囔：“这有什么好讨论？”

　　事到如今，何勉一句澄清的话都不帮她说也就算了，在这样的时间点，他居然更计较自己的面子，而对她眼前受到的嘲讽毫不在意。就算是他们两个人已经分开，这件事也不是由她一个人而起，他的坐壁上观，真的让她感到失望。

　　顾堇堇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与他争辩，径自走到那个出言对她嘲讽的人面前，打开手机相册里自己拍下的证明照片：“至于卖包换取青春费，这种龌龊想法自己脑补就罢了，你怎么也好意思说出来？”

　　顾堇堇秀眉蹙起，小脸绷地很紧，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肃然。

　　对方被她说的有点心虚，但还是故意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斜睨着眼瞟了眼她的手机。

　　不一会儿，她的脸色就明显地变了，看起来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身边的其他人虽然没有直接围过来，但目光也是不约而同地看向顾堇堇的手机，一时间神色各异。

　　半晌，那人才挤出一句故作镇定的话：“谁知道你是不是ps的。”

　　“原件在何勉那里。”顾堇堇说，“乐不乐意给你看，那就要看他心情了。”

　　顾堇堇瞥了何勉一眼，很快就又收回目光，不卑不亢地对江月影说了句谢谢邀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臻首微扬，娇小背影透着点玉立亭亭，又有些隐约的倔强。

　　江月影几人都被尴尬包围，看着她的背影没了话。

　　而何勉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消化了顾堇堇看他的那一眼。

　　哪怕是他们闹别扭时，顾堇堇最多也是睁圆了眼睛瞪他，又或者故意不看他。更多时候，她看向他时都是眼睛明澈，笑起来的时候弯地像月牙，对他的喜欢从紧密的视线里几乎满溢。

　　她失忆后就再没有过那样的情意绵绵，饶是如此也还是生动灵巧，就算刚才说着要和他保持距离，姿态也很理性。但她离开前的那一眼，失望却溢于言表。

　　何勉从没想过会从顾堇堇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绪。她的眼神没有攻击性，就像是落在窗上的一颗沙砾，如果忽略了便不觉有意，但一旦注意到它，试图用指尖把它拂去，摩挲之间玻璃上便会出现一道道划痕，很细微，却再也无法消退。

　　顾堇堇对他感到失望，这个念头就像划痕一样，让何勉无法忽视。

　　等他想到该追寻出去问个清楚时，来往的人群里已经看不见顾堇堇的身影了。

　　*

　　顾堇堇从咖啡馆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看了江月影的画展。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她就不会因为被人当面讽刺两句就颓丧地躲到角落。

　　她问心无愧，就应该这样穿着漂亮衣服，正大光明地去看画展，享受这里的艺术氛围。

　　顾堇堇这样鼓励着自己，慢慢地把心里的委屈排遣出去，漾起一个浅浅的笑，迈步进了展厅。

　　江月影的画作属于超现实主义风格，这种作品的灵感大多来源于潜意识，画面工笔细腻，但内容却常常梦幻而怪诞。

　　脑袋上顶着水果的红色哈巴狗、八音盒里探出头的芭蕾舞女、困在扑克牌中自娱自乐的小丑……种种在现实中难得一见到场景，被作者细细地描绘出来。

　　江月影的创作水平在顾堇堇这个业余人士看来绝对算是大触，不过她私心里觉得，这种画风和对方温婉大方的外表挺有反差感，她本以为这种风格的画家会更不拘一格，或者说另类一点的。

　　果然是人不能貌相……顾堇堇不由得想到何勉，暗自摇了摇头。

　　何勉的外型是真的很养眼，五官立体，身形颀长，再加上他本人也比较注重形象，看上去很有雨霁挟初阳的清爽少年感。

　　不同于赛车服的立体包裹，宽松的休闲装显得他更随性，看起来就像是不羁大男孩。

　　但几番接触下来，顾堇堇只觉得他不仅性格别扭，也一点不会为她考虑，根本不像真心爱过的样子。她不由得默默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被他的外表蒙蔽了双眼？

　　她对这段感情感到遗憾，但也庆幸自己已经抽了身。

　　沿着灯光素雅的长廊边走边漫无目的地观看，心思沉淀的顾堇堇在一副画作前驻了足。

　　眼前的这幅作品中两个身影交缠，女人的形象有几分虚幻，缥缈如纱，男人的脸被纱布覆着，看不清容貌，细节却很写实，甚至能看出职业特征——他身上穿的，是赛车服。

　　如果说之前只是女人的直觉，那么这幅画作，几乎可以成为江月影喜欢何勉的铁证。

　　……总不能这位青梅竹马也是被何勉的长相给蒙蔽了吧？

　　顾堇堇在这幅作品前驻足了许久，直到艺术馆响起闭馆音乐。

　　伴随着悠扬的萨克斯曲，顾堇堇走出画廊，沿着扶梯向下，才刚在电梯上站稳，就见下首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陆时清。

　　因为是休息日，陆时清今天没有穿白大褂，简单的白色衬衫被他穿得清爽挺阔，再配上那副金丝边的眼镜，看上去有那么几分儒雅士绅的味道。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时清的眸子转向这边时，两人的视线便对上，顾堇堇笑着朝他挥了挥手，随着电梯的运作降到他身侧，这时候她才发觉，陆时清旁边还站着一位女生，对方正用不太友好的眼光在打量着她。

　　陆时清的脸上却始终噙着淡而儒雅的笑，在她近前时说着好巧：“一个人来看展，好生随性。”

　　“也没有特地过来看展，有点事顺路来的。”顾堇堇说到这里，暗暗地撇了下嘴，才又笑着向他身边的女生示意了下，“这位是……？”

　　“朋友的朋友，于思思。”陆时清给两人互相介绍道，“顾堇堇。”

　　于思思笑着表示自己知道顾堇堇：“何勉的前女……”

　　她说到这，又自觉失语似的地捂了下嘴：“抱歉。”

　　顾堇堇不在意地一笑而过，转眸看向陆时清。

　　“我这些天睡眠质量好很多。”顾堇堇笑了笑说，“说起来还要多谢陆医生。”

　　她还是用着那样水乡女子特有的软调，陆时清便用吴语道：“覅客气，有事情微信吾。”

　　陆时清说话本就温和，再用这样的语调，更是显得温润如玉。

　　顾堇堇也换了方言，尾音轻柔滑落：“好嘅。”

　　吴侬软语最是入骨酥，陆时清眸光微闪，微微低头扶了下眼镜才又淡笑着开口：“待会还有聚会，不大方便载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

　　顾堇堇点点头：“我住得近，走几步就到，不碍事呢。”

　　相通的语言总是容易拉近距离，原本只是成年人的寒暄，渐渐变得熟稔。于思思不太能听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只觉得陆时清基本整个人都朝向了顾堇堇，几乎快忘了旁边还有她这么个人。

　　她望着巧笑嫣然的顾堇堇，眸光闪了闪，正要开口打断，视线里突然出现何勉的身影。

　　他走得大步流星，脸色也有些沉，有那么一瞬间，于思思甚至产生了他是看到女朋友出轨过来抓奸的错觉。

　　何勉没想到顾堇堇并没有走，反倒是在这里和陆时清相谈甚欢，脸上还挂着轻甜的笑，对比之前看他的眼神，孰亲孰疏显而易见。

　　但明明她和陆时清并没有很多交集，也是因为他才认识，只是这些顾堇堇都已经记不得，她忘记了他们共同拥有的曾经。

　　何勉很快走到了顾堇堇身后：“刚刚躲哪里去了？”

　　低沉的声音猝不及防落在身后，顾堇堇吓得打了个激灵，正想谴责何勉这种让人惊疑的突发行为，转身时却不小心踩到了何勉的脚，她踉跄着找回平衡，途中还又绊了他的脚腕。

　　何勉低低地抽了口气，眉头紧紧蹙起，明显吃痛地微微弓起了身。

　　顾堇堇连声说着对不起，探寻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的，应该没有踩得很重吧……”

　　“他这只脚上有伤。”陆时清解释问题不在于轻重，举目找到外面最近的座位，“到那边坐会缓缓吧。”

　　顾堇堇一开始还误会何勉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娇气，闻言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想起陆时清说他们认识也是因为何勉骨折住院，自己偏又踩在他的伤处，不由得稍有懊恼。

　　“能慢慢地走过去吗？”
　　“嗯。”

　　陆时清本打算过去帮把手，但何勉却把把整条手臂都环在了顾堇堇的肩上，完全没留其他空隙，他也就作罢，只在两人身后跟着。

　　何勉感觉到顾堇堇缩了缩肩膀，但却没有推开他的手，就那样低眉顺眼地给他当了人形拐杖。

　　手指不由自主地稍稍拢紧，指尖觉出怀中的人肩头轻颤，紧接着整个人都有些抗拒地缩向一侧，何勉于是不再妄动。

　　顾堇堇被他压得肩疼，忍不住道：“你看起来也不胖，怎么这么重的？”

　　何勉紧了紧手臂：“体脂率低而已，都是肌肉自然体重不会太轻。”

　　在他手臂紧缩的时候，顾堇堇明显地能感觉到身体接触部分他的肌群起伏。韧性十足的触感传来，皮肤上都跟着起了细细麻麻的小粒子。

　　顾堇堇忙制止他继续作乱：“知道了知道了，别乱动呢。”

　　何勉扬了扬眉，垂眸看着她恬淡的侧脸。

　　她杏眼微垂，视线时时留心着他的脚步，一举一动充满小心和在意，就像从前他接受康复训练时。

　　那大概是何勉迄今为止狼狈的时候，生活不能自理，卧床许久，简直是半个废人。后来稍好一些可以下地行走，医生建议他拄拐减轻身体负担，他心烦不愿拄拐，顾堇堇便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头，笑容暖暖。

　　“我来当你的拐杖好不好？”
　　“就你的小身板？算了吧。”
　　“小看我？给我一根杠杆，我还能撬动地球呢。我会撑住你的，你说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让你跟着跳楼你也跳么？”
　　“如果明天世界末日来临，我当然可以和你一起赴死，但是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所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们换条路走怎么样？你应该去有阳光，有清风，有花香的地方，世界上最好的风景都该属于你……”

　　那时的顾堇堇说到这里，笑眼里都是晶亮的泪光：“何勉，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那时候啊……

　　何勉的脚步骤然停了，顾堇堇还道他不舒服地厉害，轻声问道：“还好吗？”

　　何勉敛眸，声线压地很低：“需要去有阳光、有清风、有花香的地方才能好。”

　　顾堇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何勉的话近乎无理取闹了，只是到底是她有错在先，哪怕暗自腹诽不已，也只得艰难地扶着他到艺术馆门外的花池边坐下。

　　彼时天边的斜阳已经沉地只剩些许余晖，傍晚的微风里隐约有桂花的淡淡甜香。

　　顾堇堇微低着头，伸手把何勉的手臂从自己肩上卸下，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这里勉强符合你的要求，现在应该好了吧？”

　　何勉拢了拢空空的手指，侧过头去轻呵了口气，有片刻的回忆不清——

　　到底是自己复健成功，不再需要拄拐，还是拐杖长了腿，把他给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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