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执剑

　　比起说里面是一把剑，贺陵感觉这分明更像是一个人藏在剑匣里与他角力。
　　对方力大如牛，紧紧从里闭合剑匣，不让人从外打开。
　　只不过他的力道更胜一筹。

　　只见贺陵的手扣在剑匣边缘，慢慢往上抬起。

　　宋洛河、夏荷、李红日三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属实是想不到天子无需符箓帮忙，竟然就能徒手做到开匣这一步。

　　贺陵伸手用力，像是要直接告诉里面那把凡尘之剑。
　　——你也不过如此。
　　遇上更锋利者，只有避其锋芒，才能避免被直接折断。

　　可当他打开剑匣，看见里面那本账本，与剑身光亮如镜的百石宽剑时，他忽地一愣。
　　剑身上倒映着好几个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找回爱作，恨不得要热泪盈眶的夏荷；看见他徒手打开剑匣，没出什么事，暗自松了口气的李红日；重见举世闻名宝剑，而有些激动的宋洛河。
　　一直在看着他的赵霜雪。
　　以及，本应是他的位置，不知为何，却映照显现的一把锋利长剑。

　　贺陵下意识松手。

　　咔哒——
　　剑匣立马重新紧闭。

　　赵霜雪露出失望的神情。

　　贺陵长久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尝试着再打开剑匣。
　　“没有剑心，被对方一斩即断。”
　　“你在彷徨什么？”
　　赵霜雪脸上的失望，已经成了不满。
　　“当初我锻造的剑，是这样软弱的存在吗？”
　　“如果只是这样，你基本不用随我前往西海斩杀妖魔，凡间兵器就足以先将你杀死。”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另外三人张大嘴。
　　李红日自从继承红锈坊后，对百年前发生在西海魔渊的仙魔之战多有钻研，从那时活下来的极少数修士，如今多已经是祖师爷级别的人物，且很少在人前露面。
　　而眼前这位，竟是如此正大光明训斥皇帝，实属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

　　贺陵缓缓握紧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藏好自己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你要找的那把剑。”
　　他既像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着这句话。

　　他是一个人，怎么会是一把剑？

　　“现在看来你的确不是。”赵霜雪丝毫不觉得在人间帝王面前表达对他溢于言表的失望有何不妥，“除魔不是儿戏，你此时这样的心性，斩不断任何敌人。”
　　“凡尘俗世像是把你的锐气也磨光了，明珠蒙尘不自扫，的确不如趁早换把趁手的兵器。”

　　贺陵低声怒吼，“别把我说得像好像是你手下棋子一样！”
　　天子一怒，屋里的气氛似乎瞬间就下降至冰点。

　　另外三人瑟瑟发抖地聚在一起不敢插话，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赵霜雪的脸色也沉下去。
　　“够了！”
　　“我已经忍耐你很久了！”
　　“如果你不是我的本命灵剑，你以为我要耐着性子把你从战场上救下来，然后还跟着你回这里！”
　　“我现在应当是去西海魔渊。”
　　“仙魔只是暂时休战，而不是彻底结束，百年时间之后，我看到的是世间妖魔肆虐，而修士青黄不济，再过不久开战之时，魔渊里那些邪祟用不了多久就能破开父亲他们设下的阵法，将这人世彻底沦为废墟炼狱！”
　　“如果你有这闲工夫，应当多去找找有没有实力超群的修士，或是斩杀妖魔，将自己磨得更锋利一些，而不是龟缩于此，成日里迷惘于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短短二十几年就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凡人了吗！”
　　“那当年我又何必将你扔出西海？！”

　　传闻，百年前的修士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如今亲眼见到，还真不是瞎说的。

　　三人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生怕自己被这突然起来的争执与怒火波及到，不过他们还是很小声地八卦起来。
　　宋洛河：“为什么娘娘说陛下是本命灵剑？”
　　李红日：“有些善战的修士或是除魔师，会有自己的本命灵器，那些兵器的威力要比寻常兵器大得多，一般本命灵器的现世后，就是和修士心心相印，不可分割的……不过灵器一般都有特殊的灵力波动，我看不出来，夏荷你呢？”
　　夏荷：“现在没看见陛下身上有灵力波动啊……但是刚才打开剑匣的一瞬间，的确有很淡很淡的感觉，我甚至怀疑是我的错觉。”

　　“我在做什么，我很清楚！”贺陵怒喝，“让这天下太平就是我要做的！”
　　“西海之战一日不停，这天下终究没有太平的一刻！”赵霜雪分寸不让，“当初送你离开西海，就是让你寻找方法彻底封印魔渊，如今你是投了人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是吗！”

　　“赵霜雪！”
　　贺陵钳住她的双肩，眼里满是怒火。
　　可这份怒火并非源自对方冲撞自己时的不敬，而是愤怒于她对自己的不信任。
　　哪怕他丝毫没有与她在一起斩妖除魔的记忆，可他在此刻感觉到了被背叛的愤怒和痛苦。
　　“我从来没有忘记誓言！”
　　即便是在北境战场最危急的关头，他也从未如此失态过，可偏偏现在面对她的质问时，让他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地紧盯她的双目，说出那些未经思考，但似乎早已深藏于心中的话语。
　　“你说我背叛约定，但是你真的有认为我可以做到那件事吗！你只是在最后关头，再无其他选择才那么做的不是吗！”
　　“你觉得你为什么会败？你连自己手中的兵器都不信任，谈何能做到如赵剑仙那般镇压魔渊邪祟？！”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似有满腔怒火，而来质问。
　　“当初他让你守西海剑关或许就是极其错误之举，失守之后，里面必定腹背受敌！”
　　“你如今着急的情势，是你当年轻视战况犯下的恶果！”

　　“闭嘴！”
　　赵霜雪这一巴掌甩得响亮，可看见贺陵侧过脸的时候，她的手又颤抖起来。

　　屋内所有的兵器在此刻同时震动，就连原本一直不肯打开的剑匣，现在也啪嗒一声战战兢兢地自己开盒。
　　愤怒催生的灵力好似倾颓的山峦，翻涌的海水，要从天而降地杀死所有反抗她的生灵。

　　心中的伤疤被人毫不留情揭开的时候，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本当心心相印的灵剑之间产生了裂痕。
　　当年仙魔之战，她守护的要处被破，永远是她的心魔。
　　她只恨自己的剑不够锋利，恨自己的灵力不够庞大，还恨自己的境界不够高深。
　　可是她没死。
　　没死，她就还有机会从那里进入西海魔渊，屠遍里面剩余的所有妖魔邪祟。

　　“如若当年是一批人进入西海，都未能获得胜利，现在只剩你一个，你认为自己有何实力成功？”
　　贺陵看着她。
　　谁都暂时没管那剑匣。
　　“如果你想找回自己的剑，那我只问一件事。”
　　他问：
　　“你知道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吗？”

　　灵器有名，如千钧、百石。
　　那是它们与其主的联系。

　　可听到这个问题的赵霜雪眼眸瞳孔微微紧缩，想要开口回答，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剑名。
　　一个最普通不过，甚至按理说是丝毫没有难度的问题。
　　但赵霜雪此时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来。

　　因为她的脑海里丝毫没有这个名字，好像她当初从熔炉中抽出那把剑的时候，就从未想过要给它取名。
　　它无论叫什么都可以。
　　她要的只是一把趁手的兵器，一把无需反抗，只要能为她杀敌的兵器。
　　但，如果这把兵器被折断、被损坏，她也不会觉得伤心或难过。
　　从始至终，她从踏上修仙这条道路开始就是孤身一人，身边从未有过陪伴，即便是自己的本命灵剑，她也未曾全身心的信任过。

　　沉默的时间逐渐变长，长到最后，贺陵只是捡起从匣中掉落的账本，然后将里面的宽剑还给夏荷。
　　夏荷瞅瞅他，又看看那边不语的赵霜雪，随后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
　　“陛下，您与那位……”
　　她想说“娘娘”，可又觉得并不准确。
　　“与那位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不成像民间流传那样，是陛下有圣明之姿，所以九天之上仙子特意下凡相助？
　　不过要真是这样，仙子也不应当直接抽一巴掌吧……那可是九五之尊，寻常人敢这么做，九族人头都能在市口堆成小山了。

　　贺陵感觉自己脸上的巴掌还带着些残留的疼，可是他的怒火已经熄灭。
　　诚如赵霜雪所说，他在自己的目标上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向她表述，这些努力对他们想要达成的结果无比重要。
　　唯有他自己心底知道，为了那个目标，至尊的皇位是可以放弃的，满身的荣耀也是可以放弃的，可唯有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当如此轻易地放弃。

　　可是，他与她，真的只是所谓本命灵剑与剑主之间这样的关系吗？

　　“……”贺陵沉默片刻，反过来说道：“莫要多嘴。”

　　夏荷缩脖子，直觉自己再问下去，可能会再度引发对方的怒火。
　　算了，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她对赵霜雪刚才能压得剑匣阵法不攻自破的剑意太感兴趣了。
　　眼见同样板着脸不说话的赵霜雪即将回宫，夏荷连忙跟上，然后在李红日震惊的眼神中，拉住赵霜雪的衣角说道：
　　“仙子！”
　　“我锻造之术如今已到瓶颈，闭关入梦，天道所言，见剑心剑意，方可精进。”
　　“如今见到仙子剑术，实在惊为天人，我能否跟随仙子身边观摩一二。”
　　她像是毛遂自荐一样，拍着胸膛保证。
　　“刚才听闻仙子想要一把新剑，在下不才，唯有铸剑拿得出手来。”

　　宋洛河看向贺陵。
　　贺陵在死死盯着夏荷，好像一名当家主母听见旁人在给自己的丈夫介绍瘦马美妾。

　　但当贺陵与赵霜雪的视线对上时，他又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自己要带人回去，自己想好理由。”
　　他假装自己混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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