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月 瓶中梅

　　竹青见她一时喘不过气来，连忙帮着惜月顺气，哭着道：“月夫人您可不能倒，外面的欢意姐姐好不容易托了一封信进来，您一定先先保重自己啊！”

　　“当然......”惜月抹了抹眼泪，挣扎着站起来，“我当然会保重。”

　　“你找人进来收拾一下，把信给我吧。”惜月坐到榻上，竹青给她靠了两个软枕，让她的腰可以好受一些。

　　惜月展开信，信上的字迹不复之前的秀丽端正，显得有些潦草。

　　是一副求救信。

　　原来凤鸣坊在京都妙音娘子花魁之事上，已经两年失利了，坊里的兰芝虽然名气不错，但她另有打算，明眼人看的出来她不会久留，玉妈妈一时找不到好的人去栽培，欢意姿色不错，但是无论技艺还是欢场功夫上，都算不得一流。

　　如今那商家子弟要用五十万两买她的贱籍，带她回去做小妾，这对生意日渐不好的玉妈妈来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原先欢意的赎身钱只要五万两，她身上根本没这么多钱。

　　欢意一直不愿意，那商家子弟身体孱弱，玩的伎俩却数不胜数，每每陪酒的女孩儿都苦不堪言，欢意性格泼辣直率，反倒着了这位的眼。

　　以往玉妈妈碍于背后的惜月，不敢强行让欢意做些什么。

　　但是惜月如今失势了。

　　欢意如今被囚在小阁楼中，只能三月初一，那商家子弟就要带她离开京都，返回金陵老家了。

　　今天已经是二月二十七了。

　　她闭了闭眼，对竹青说：“午后请少爷过来一趟吧。”

　　午后乌云汇聚成浓郁，刚要转暖的天气转瞬又要阴雨。

　　元英抖了抖外袍进来，一进门，接过惜月递上的热茶，他吹了吹茶沫，饮了一口，抬头望向惜月：“听竹青说你找我有事。”

　　元英依旧眉目清朗，看起来依旧如当年初见的温润公子。

　　而她的生活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惜月压抑了心中翻滚的情绪，道：“我想求你办件事。”

　　元英笑了，放下茶碗：“什么事？你怀着身子，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了，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好，不要郁结在心里。”

　　惜月低垂了眼，心里泛起凄然的酸楚，假装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道：“是如意的事，她如今境况很不好，一个纨绔子弟花了大价钱要买她做小妾，但欢意并不愿意，如今......我不好出面，你能不能让人过去把这个事情处理一下。”

　　“是这个事。”元英点点头，有点为难，“稍后我让人去办，不过近期我有些麻烦，一些言官逮着参了好几本，若是这时候去触霉头，后面会很棘手。”

　　说完他顿了顿，说：“要不先等一两个月吧？”

　　惜月抬眼看他：“那人三月一日就要带欢意走了，你只需要派人去玉妈妈那里说一声就行了。”

　　元英心头莫名起了一层烦躁，他这段日子因为朝廷新旧两派互相攻讦受到牵连，他入官场不久，唯一能被攻讦的就是偶尔爱去一些烟花之地，这本算不得什么，风雅之事罢了；

　　但他还接了惜月过门。

　　当然他天性风流，性格也洒脱，无畏什么流言谏言，毕竟这些事说大也并不算大。

　　但是惜月近些日子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先是静娴的孩子，如今又困于内院，静娴并不算善于料理家事，老夫人不爱管事，所以很多事情他需要亲自上手处理，已然是心力交瘁了。

　　如今惜月又要他去做当前最不便做的事情。

　　他已然能想象到那些言官会如何写他了。

　　惜月站在那里，眼角眉梢都写着冷然。

　　他放下茶杯，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

　　“为何你现在变成了这样？”元英不解，他不懂当初那个出尘若谪仙的女子，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全然没有初见时的温柔可人。

　　“变成了......这样？”惜月忍不住笑了一声，抬眼看着元英，“哪样？不够美？不够百依百顺？不够得力？还是只是因为我的身份，让你如今有了麻烦，开始厌倦了？”

　　“惜月！”元英愣住了，他从来没想到惜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从前在凤鸣坊，不是这样的。”元英道。

　　“凤鸣坊？”惜月冷笑，“那个地方我能怎么样？在那个地方，所有的女子都只能一个样，谁会在乎我们呢？就像我说欢意几日后就要被带走了，你却想着一个月后再去找她，你可知道她这样的欢场女子一旦被带走，会受怎么的折磨和遭遇吗？”

　　“可是你知道如今我若是去帮她说了一句话，我会有多大的麻烦吗？”元英忍着不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几本参你的奏本？”惜月叹了口气，盯着元英的眼睛，“元英，这几本参你的奏本，真的会给你带来大麻烦吗？哪个月不会有奏本？朝野的人是今天才知道你有凤鸣坊的妾室吗？”

　　“你是今天才知道我是欢场出身，会给你的官场带来麻烦吗？”

　　元英愕然，他像是没见过惜月一样，震惊道：“你怎么这么想？我从来不觉得花坊是不好的地方。”

　　“怎么会是好的地方呢？”惜月绝望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是好的呢？谁会在乎这些人的命呢？无非是一吊钱又一吊钱买来一条又一条薄命，谁会真正在乎这些人的尊严和生死呢？”

　　元英眨了眨眼，看着惜月：“你为何一直会这样想，你在当伎子时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难道还不够好么？就算欢意受了罪，可各行各业都有受罪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个不好的地方？”

　　惜月如同涸泽的鱼，张着嘴呼吸着：“可是众生，就是不平等的啊。”

　　“那种地方，就是滋生欲望和恶意的地方啊。”

　　“那我们俩的相遇，是恶意催产的吗？”元英皱着眉。

　　“或者只是欲望的催产。”惜月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元英没有说话，他低头沉思了很久，抬头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是我没有彻底了解你，还是因为有人对你蛊惑？但是我能肯定，这段时间我给你的宠爱太多了。”

　　“退一万步讲，我和你说的那些寻欢之徒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我很享受那里，那是我在官场殚精竭虑后，可以放松的地方。我知道一些纨绔的做法，但我并不喜欢强求。”

　　“如果我强求了你，或者说，这一切，你觉得我是强求了你，那你生了孩子便走吧，我会给你在你老家置办一处宅子。”

　　“这一切或许就是一个错误吧。”
　　元英看着惜月，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神有痛苦，有不舍，但只是一点。

　　惜月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一直恋慕的人竟然是这种想法。

　　元英对她的照顾，陪伴，以及日夜抵足而眠的温暖，对于元英而言，只是相处的“方式”罢了？

　　元英退后一步，似无可奈何，但，他对自己说出的话并不后悔。

　　他是男子，是元家长房的嫡子，未及弱冠中状元，未过而立已官至三品，他前途无量，道路坦坦，未来有无数繁花供他采撷。

　　他当然喜欢惜月，若柳枝的腰，灿若晚霞的脸，以及如昆仑玉碎的歌声。

　　但他也喜欢前几天谁谁送来的那只鸟儿，羽毛艳丽，歌声婉转。

　　他都很喜爱。

　　但也就，喜爱罢了，若死了，再寻一只罢了。

　　他读过那样多的书，拥有那样多、似乎挥洒不尽的才情，他有足够多的精力再揽一位甚至几位更加温柔和顺而又美丽的女子入怀，再用几个月的时间软化她们的心防。

　　毕竟美丽的女子那样多。

　　他其实很有些乐此不疲，并且，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因为他是个男子啊。

　　他已然对月娘有些厌倦了，但他不是个不厚道的男子，他会好好安排惜月的生活，让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惜月愣住了，虽然这几天她已经做好准备了，但是真正听到时，没想到还是让她无法做出反应。

　　她就像一个空壳，内里已经碎掉了，她凄然流下泪，笑了笑：“好......好......”

　　元英皱着眉，看着惜月恍若无神的样子，又有点不忍，但实在又觉得已经无话可说，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

　　过了许久，久到惜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石刻。

　　她先是动了动手指，接着张了张嘴，发现却没有声音，试了几次，终于发出如蚊呐般的声音，竹青听到动静连忙进来。

　　“怎么了月夫人？”竹青进来，看见惜月这个样子，不免担心道，“是不是跟少爷发生口角了？唉，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为了肚子里的小少爷，可要好好珍惜自个儿。”

　　“竹青，去把我所有的首饰和银子都拿出来，我们出去一趟。”惜月道。

　　“出什么事了？”竹青愣住了。

　　“我的首饰，加上之前从凤鸣坊带出来的体己钱，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五十万两，我记得应该差不多。”惜月没有回答竹青的话。

　　“另外你去找林静娴，就说我要出去一趟，让她把看着的人撤了，若她问起原因，就说我会如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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