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作者:纵虎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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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十月的时候,公社中学的几个学生真去了北京,没去的,在附近几个公社破四旧。章望生这天在家里洗衣裳,门突然叫人踹开,一群人冲进来,有比他大的,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

      “好好搜!”不晓得谁喊了句,人就都跑进堂屋里头了,章望生旁边的皂角,被人踩到脚下,脸盆也踢翻了,他愣了片刻,跟着人跑进堂屋。

      这些人进了屋,把东西全都扔地上,乱翻一气,章望生上前阻止为首的那个,这男生比他要高一点:

      “章望生,你家家谱呢?”

      章望生说:“我们家家谱早没了,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来破四旧,怎么,你在学校没接到通知?哼,你们家什么情况,搜搜就知道了!”

      他们把章望潮留的书,平时练习的毛笔字,画的画,日记,全都扔到院子里,章望生像慌张的蛾子,扑到上头,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怀里搂,这一点都没用,他先是被人扯开,又被人揍了一顿。

      “这什么?”带头的捞起《水浒传》,砸章望生脸上,“章望生,我早就听说你家里思想有问题,果然是!瞧瞧,还有《红楼梦》!好啊,你们章家藏的全是旧文化!章望生,你认不认罪,证据都在这儿呢!”

      章望生嘴角全是血,他说:“我有什么罪?”

      “好啊,章望生,我看你小子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你等着吧!”

      “那是我二哥的!”南北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回家的,她飞奔过来,护着章望生,声音非常大,“我二哥早病死了,这些东西我三哥不懂就觉得是二哥的东西,才没丢,你少诬陷人啊!”

      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愣着眼,那架势像是谁要上来,就要跟谁同归于尽似的。

      都没见过小孩这样的,她看起来像疯了,那两只眼,都要顶到眉毛上头去。这些人愣了片刻,南北也站着不动,像在打什么主意,突然,她往地上一滚就滚到了他们脚边,又是吐口水,又是乱叫,谁说了句“莫不是叫疯狗染了疯病吧?”,这伙人赶紧纷纷退开。

      月槐树公社有疯狗咬死人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这些人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一哄而散了。

      南北把章望生扶到旁边的石板上,她一看他嘴肿了,眼也青了,气得拼命咬拳头:“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报仇!报仇!”她恨起人来,好似夏天里的老阳,一百个老阳那样,不把大地晒透了,人啊庄稼啊,不晒死绝不罢休。

      她什么都不懂,不想懂,她只知道有人伤害了三哥,谁伤害三哥,她就想让谁死,死了就不能喘气骂人打人了,她八岁,能想到最厉害的报仇就是死亡。

      南北开始骂那些人,她脏话非常多,都是在戏班子那会儿学的,她来章家就不骂人了,因为章家有家规。但现在她流着眼泪,凶狠地骂着人。

      她像头没人能驯服的小野马,小豹子,正在发疯。章望生本来非常痛苦,他看她这样,看她为了自己竟然这个样子,看了许久,才给她擦眼泪:“别骂了。”

      南北眼泪是黑的,她没洗手,一边哭一边问章望生:“三哥你不恨他们吗?”

      章望生起来又跪下去,一点点收拾起二哥留下的那些东西,字迹如生,他看着那些字,觉得生死之间也许是近的,不过隔了道永远不能掀开的帘子。南北看他跪那,也爬过来,抽噎着捡散开的画纸,真奇怪啊,二哥死了,可为什么留下的东西还是真的呢?二哥死了,反而像是个假的。

      “二哥说过,日子不会一直这个样的,我信二哥,你也要信二哥。”他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人的希望不会附丽在黑暗上头,只能长在心里,你觉得有,那就是有。

      他说这些,没什么太激愤的样子,南北呜呜爬他怀里捧着他脸问:“三哥,你疼不疼啊?”章望生对她笑了一下,南北看着他笑,心里就更恨了,她年纪小,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第三种。

      凤芝在生产队干活时,听说家里去了人,她一下急了,可又走不开,旁边的妇女给她出主意,就说去茅厕,去了就不要回来了。生产队里干活,社员会躲滑的,拉屎能拉半天,她没偷过懒,不好意思这么干。王大婶过来说:“你家里头就望生那个半大小子,年轻气盛,可别出什么事,回去吧,要是有人找我给你打圆场。”

      等凤芝走了,王大婶跟人说:“不是长法,小叔子一天天大了,她在这个家呆着不好,还是得赶紧做打算。”

      旁边的妇女说:“是这个理,又不是旧社会,凤芝守个一年也算对得起章望潮啦!他婶,你可有合适的,给凤芝说说。”

      王大婶眉开眼笑的:“还真有一个。”

      两人正说着,李大成溜达过来了,听了几耳朵。他今年不知怎么的,又活动起来了,跟着中学那伙学生天天跑,很积极,跑到学校里跟县里来的工作组汇报了很多事。

      喇叭花慢慢合上了,把它美丽的颜色都收进了夕阳里头。凤芝到家时,跑出一身汗,自留地里章望生正跟南北摘辣椒,准备做晚饭。

      凤芝听章望生把事情说了,低头垂泪:“你二哥的东西呢?”

      章望生说:“都在屋里,嫂子,那些人还会再来的,我之前听说只许留字典,现在看是真的。”

      凤芝抹了抹眼睛,一家人好一会儿沉默,她才开口:“望生,嫂子想的是书往后哪天也许还叫买,眼下这么个情形,你二哥留下的东西要不然咱们自个儿先烧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嫂子,我听你的。”章望生看着她的眼睛。

      凤芝眼泪直淌:“咱们心里别忘了你二哥,”她忍不住把南北拉过来,抱在怀里,脸颊贴着柔软的童发,“南北,你二哥给你画的小老虎你记心里边儿,啊?可千万别忘了。”

      南北搂住凤芝的脖子,她跟着哭,她心里还是气还是恨,但也隐约明白,有些事人得低头,只能这样,日子还长着,这辈子早着呢,她要跟嫂子三哥等不一样的日子过来。

      他们担心别人瞧见火光,在堂屋烧的,蹲着围成一团,每烧一样,眼泪就哗地涌一阵,谁都没说话,直到灰烬随着风不知吹往哪里去。

      等人再来,当真搜不到什么了,吆五喝六一通,也就散去。

      秋收过了,月槐树公社变作另一种热闹,南北跟小孩儿一起,到场里看斗人,她瞧着那些跟三哥年纪相仿的学生一个个呲牙咧嘴的,很凶的样子。

      南北跑回家,章望生拿着木棍在地上练大字,什么痕迹都没有,像是空比划。她把书包一扔,一下爬上他后背蒙住他眼睛:

      “猜猜我是谁?”

      章望生摸到她的小手,很配合说:“小狗吗?”

      “不是!”

      “那是小猪?”

      南北就学猪哼哼两声,猛得松开手,在他脸上飞快嘬了几下,章望生摸了摸脸颊,上头都是口水。

      “三哥,我去场里看见杨老师了,他被学生揍得都不敢吭声。”南北抓起搪瓷缸子,舀井水喝。

      章望生捏着木棍:“以后不要去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南北拿袖子蹭蹭嘴:“好多人,都在那看,可热闹了,比那年瞎子说书还热闹。”

      章望生神色变得忧郁,他跟嫂子在外头都几乎不说话了,只是干活,他宁愿跟牛,跟羊呆一起,只要不跟人说话交流就好。他有时会遇到同学,有男生,有女生,他们总是过来请他一起去做某件事,他毫无兴趣,只想逃开。

      “你是去看热闹的?那种是热闹吗?”章望生有些严肃地看着南北,“那不是热闹,如果二哥还在,二哥也会在那里跟杨老师一样,你也要看那个热闹吗?”

      南北好动,她闲不住,月槐树公社周边早跑了个遍,她觉得心虚,她就是爱热闹,人多的地方总想瞧瞧在干嘛,她看那个热闹,不觉得愤怒,也不悲伤,就是单纯觉得人多。

      她一听章望生提二哥,有点难受,说:“我不去了。”

      章望生觉得这些事她不会懂,只能道:“在外头别乱说话,放学就回家吧,咱们一起。”

      “什么叫乱说话?”

      章望生被问住了,他想了想,回答说:“做人本来就应该谨言慎行,意思是,话要想清楚了再说,做什么事都不能脑子发热,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南北觉得他跟二哥似的,她听得似懂非懂,说:“那我只跟小伙伴说吃的,玩儿的,其他的不说。”

      章望生点点头:“你乖。”

      下了几场霜,自留地里只有白菜鲜灵了,梁头下挂着风干的红辣椒,一串串的,大葱也都薅了,捆得整整齐齐。他们天天吃白菜,缺油少盐,全靠辣子花椒提香,南北想吃肉,自己一个人跑熟食店去闻味儿,她每次都要问:

      “这是猪肝吗?”

      “这是牛肚子吗?”

      “这是大肠吗?”

      人家都认得她了,懒得搭理,她也不害臊,等看够了闻够了再跑回家。这天,她在回来的路上碰到王大婶,王大婶头上裹着手巾,挎个小篮,篮子里搁了几枚鸡蛋,还有两枚青皮!

      本来是拿枕巾盖着的,可王大婶见了南北叫她瞧瞧,南北眼馋得不行:“王大婶,你要去哪儿呀?”

      “去你家呀。”

      南北试探说:“那你带着鸡蛋青皮干什么呐?”

      王大婶笑说:“家里下的多,叫你嫂子给你炒鸡蛋吃好不好?”

      南北高兴地围着她打转儿,她一路说这说那,到了家,凤芝正在门口摔鞋底,昨天下雨了,地里黏,一鞋底全是泥啊草的。

      一番寒暄,王大婶把篮子给了凤芝,两人拉拉扯扯的,进了堂屋。王大婶又探出脑袋喊章望生:“望生,你把鸡蛋炒了吧,我跟你嫂子说几句话。”

      既然有炒鸡蛋,谁还吃大白菜?南北在灶台前剥葱,剥了好长一根,抬头说:“三哥,你多放些芝麻油行吗?那样能起大泡泡,香得很。”

      章望生往堂屋方向瞧了瞧,他心里不是味儿,突然就这么一阵泛上来了。南北两只眼也跟着他的目光动,说:“三哥,王大婶肯定是来找嫂子做鞋,要么就是套小袄套棉裤!”

      她说完还挺得意,嫂子手巧,就没见哪个小媳妇像嫂子这样手巧的,连三哥都跟着学会补袜子,接衣裳了。

      堂屋里,王大婶说的嘴唇都堆满了白唾沫:“孩子啊,你这么年轻可得趁早打算,还真一辈子耗章家啊?你听我说,这人我知根知底是老实汉子,这汉子对你中意的很,莫说你没娃娃,就是有娃娃,人家也愿意养。”

      凤芝低着头,半晌都不吭气。

      王大婶继续说:“你是不是有顾忌?外头那些瞎话别往心里去,望潮早早走了,可见身子骨不行,你到那边,肯定能生娃娃的。”

      凤芝还是不说话。

      王大婶有些急了:“凤芝啊,晓得你重情重义,可这小叔子一天天大了,你想过没有,也就差了几岁人家要说闲话的,就是不说闲话,你真打算给小叔子当娘啊?这望生还有几年不娶媳妇?你自己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凤芝终于抬起脸,她像是想笑,又不是个笑的神情:“婶子,南北还小,我要是走了,望生带着她怎么过日子,我的事……晚两年再说吧。”

      王大婶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凤芝,你糊涂啊,”她眼睛朝外快快地一瞟,“那个女娃娃跟你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你替这个想,那个想,回头把自己全耽误了!”

      凤芝心里早拿好了主意,说:“婶子,要是能叫我带两个孩子过去,我就答应。”

      王大婶听得头直懵:“凤芝,你疯了呀!你,你这想什么呢!”

      凤芝想,我可不是疯了么,我疯不疯的又有什么?她清楚,肯定是没人愿意的。

      鸡蛋炒好了,黄黄的,油汪汪的,闻一下就醉了。章望生瞧见王大婶出来,嫂子跟着,他上前招呼了句:“婶子,留下吃过再走吧。”

      王大婶心里不大痛快着呢,给凤芝说的,是她娘家表侄子,三十多的人了,太老实,一见女人就脸红发抖,一个屁也放不出来,家里有屋有院,愣是娶不着媳妇。她寻思着凤芝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这事成了娘家老表们都得好好谢她哩。

      “你们吃吧啊,我家里一堆活儿等着呢,走了啊!”王大婶勉强维持语气,肩膀一高一低地走了。

      章望生这人敏感,他听出那里头的忍耐,看看嫂子,凤芝笑着说:“饭做好了?”

      南北扑她腿前,仰着头:“三哥炒的鸡蛋,还烧了一锅红薯饭,贴了饼饼。”

      凤芝便进了厨房,揭开大锅盖子,热气上来,是红薯饭的味道。

      “嫂子,王大婶来说什么事?”章望生在身后问她。

      凤芝一边盛饭,一边说:“她娘家弟妹坐月子,想要个小娃娃的背带棉裤。”

      南北抢道:“看吧,我就说是这样的!”她头一昂,冲章望生飞了个眼神。章望生轻轻拧了把她的小脸蛋,南北高兴地喊道:“吃鸡蛋喽,吃鸡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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