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山贼

　　去平城送信的陈勉之终于在许栀离开平城后的第五天带着御医和药回来了，这位御医根据雁城的情况改良了当初的药方，又有了足够的水胡叶，疫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六月初，经全城官员和郎中多番商讨研判，雁城封闭已久的城门在晨光中被缓缓推开了，数名信使飞驰出城，把“雁城已解封”的消息送往周边城池。雁城各处都响起了鞭炮声，庆祝大难不死，乞求接下来的日子能恢复如常。但更多的是在疫情中失去家人的哭声，更有甚者全家人都没能逃过一劫，连为此而落泪的亲人都没有。
　　好在郭岫虽年轻，又刚任职不久，但全程应对及时、处理得当，还是有过先例的疫情，损失已然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灾后的慰问工作郭岫也尽全力去做，一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都由官府出钱焚烧后统一下葬，这么忙碌了几日，雁城总算是有了疫情前人来车往的景象。
　　等郭岫好不容易有空想乌山寨的事儿时，朱维和陈勉之却来提醒郭岫，他任期满了一年，该收拾收拾回京述职了，郭岫前阵子忙昏了头，早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于是郭岫又开始与陈勉之交接公务，中途还派朱维去驿站送了一个包裹和一封信，朱维看见信封上写着沈悟的名字，只当是郭岫给身在肃州许久未见的沈家大公子的问好书信。
　　临近启程回京的日子，郭岫正想着去找许栀说一下自己近日不在雁城，等他从平城回来后再安排乌山寨的事情，并非有意拖延，没想到刚从外面回来的朱维恰好在太守府大门口碰上了进雁城来见郭岫的杨归，就顺便把人领进来了。
　　杨归是被许栀遣来问郭岫打算何时开始安排乌山寨的事情的，郭岫就把自己要离开一阵子的事告诉杨归，让他回去转告许栀，待自己回来就去乌山寨与许栀商量具体事宜，还把一块儿腰牌给了杨归，说是这段时间若是有事，就拿着腰牌来府衙找陈勉之，虽然郭岫还没来得及与陈勉之细说这里面所有的事，但看见这腰牌就一定会尽力的。
　　杨归回乌山寨后把这些告诉许栀，许栀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让杨归把那块腰牌收好。最近许栀已经安排全寨上下开始清点东西，慢慢转移一些到涿县乌山寨买下的房屋里。大虎山二当家王厉的死讯也传了出来，听说王猛还跑去碧云峰对峙，许栀明白要不了多久王厉就会找上门来，所以家里有孩童的乌山寨人都已经陆续动身前往涿县先行住下，外出护送商队的事情也暂时停了，时刻戒备着大虎山的报复。
　　有了郭岫的腰牌，进涿县的路倒是一路畅通，许栀也顾不上郭岫给出这腰牌的本意并非如此，要道歉还是要受罚，都是郭岫回来后的事儿了。
　　就在郭岫离开雁城踏上回京路的同一天，一封紧急军报从元州南边的宥城出发。虽说平日里从宥城到元州最北的雁城要走上将近三日，但因情况紧急，这封军报比郭岫还要早半日到达京城。郭岫按流程先去吏部报道，却没见到几个人，于是他又回郭府，却听家里人说父亲今日上朝还未归来。
　　郭岫感到奇怪，但又并未太在意，心想八成是陛下又留父亲谈话或是下棋，便先去见母亲。郭母张盼盈乍一见到阔别一年的二儿子，就一个劲儿地说郭岫瘦了，回京这些日子一定要好好补补。那边朱维也去见爹娘，朱管家说朱维看着比以前稳重多了，出去多历练历练果然还是有用的。
　　郭岫在张盼盈那儿坐了没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说是老爷回来了，郭岫便和母亲一起去见父亲。
　　下朝归来的郭父脸色不佳，看见回来的郭岫时虽略微缓和了些，但眉头仍然紧锁着。
　　“爹，发生什么事了？”郭岫问道。
　　“你随我来书房。”郭父连朝服都没换就径直走向书房，郭岫宽慰了一脸担忧的母亲两句就跟着郭父去了。
　　郭父先是上下打量了郭岫一番，点了点头道：“看你的样子，这一年并不轻松。疫情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做的很好。”
　　“多谢父亲夸奖。今日父亲上朝，可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以至于父亲如此愁眉不展？”
　　“今早有一封从宥城送来的紧急军报进了京，桐州的定王三日前起兵谋反了，桐州水师被策反，叛军已渡过亭江，宥城守军顶不住了。”郭父重重叹了口气。
　　“什么？”郭岫大惊，他离开雁城不过三日，也就是说此事差不多发生在他出发前一天。
　　“陛下已经派人拿虎符调兵驰援元州了，元州营的楼义诚将军是个靠得住的，想必不会太快就败了。你回来的正好，不必被卷入战事。”
　　“竟能策反水师，且事前一点风声也无。桐州不是两个月前才遭水灾侵扰，哪来的人马钱粮跟定王造反？师出何名？”
　　“你可知当初因水灾，朝廷拨了两次物资给桐州？”
　　“我知。途径雁城时我皆派人跟随，两次都安然出了雁城界。”除了第二次发生了些意外。
　　“但这两批物资都从始至终都未送到受灾的地区，没人知道这些东西去了何处，本该回京复命的人也音讯全无，这样看来必然是定王从中捣鬼。”
　　郭岫沉默半晌，突然说道：“爹，我想回雁城。”
　　“胡闹，你现在回去能做什么，在京城把你要做的事先做好再说。”郭父揉了揉眉心，“过两日你进宫去吧，陛下向来喜爱你，你陪他说说话。”
　　“儿子知道了。”郭岫行礼退出了书房，他抬头望着天，心里只盼着雁城别出什么事。

　　开盛十四年这场内乱让人猝不及防，刚开始谁都没料到，这仗一打就是将近一年。
　　桐州受灾严重朝廷却没有任何表示，一时之间民怨沸腾，定王抓住这点顺势推了一把，说是皇帝只知享乐，丝毫不体恤民情，还把王府里的钱粮拿出来分发给民众，再加上平日里定王在桐州民间风评甚佳，于是便一呼百应。
　　宥城离元州营最近，所以这里就成了和叛军交手的前线，但元州营本身兵力就不足，叛军又来势汹汹，战争刚起时只能且战且退。元州守将楼义诚一边在前线顶着等待援军，一边派人去元州靠北的几座城传话，要各城太守们收拾收拾往后走，据他估计，这阵线最终得维持在云州和元州的交界处——也就是雁城附近。
　　雁城的太守郭岫刚离开没几天，这担子自然就落到了陈勉之肩上。陈勉之忙的团团转，雁城人口太多，光下令让全城百姓收拾东西就费了不少功夫，中途有士兵来报，说是在城外抓到几个不是往大部队撤退方向走的平民，陈勉之也没空管，让士兵将他们赶回队伍里严加看管就是了。
　　于是郭岫在平城停留的第九天就见到了从雁城回来的陈勉之，听陈勉之报告雁城后撤的大致情况。陈勉之简单交代了一下，郭岫却追问道：“就这些？”
　　“还有什么？”陈勉之一头雾水，不认为自己有遗漏什么重要的消息。
　　“我走之后许栀或者杨归没有找过你吗？”
　　“虽然你走时提起过他们可能会来府衙，但是谁都未曾来过，不过既是雁城人，定然随着大部队来了云州，等明日问问雁城民众被安置在何处不就行了。”
　　郭岫右手握拳抵在了嘴上，尽管在陈勉之看来他面色如常，但只有郭岫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脏正以比往常快的多的速度跳动着，若是不紧闭着嘴唇，它就好像要从嗓眼儿里蹦出来了。
　　乌山寨里确实都算是雁城人，但并非是住在城里或是周边县里的普通百姓，而是山贼，有谁会想着专门去通知一伙儿山贼转移？
　　朱维看出陈勉之走后郭岫一直心神不宁，就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郭岫担心乌山寨会不会被战争波及，朱维宽慰郭岫，乌山寨在深山里，又不是什么紧要的关口，叛军不会专门去找麻烦，说到底一小撮山贼而已，不会被定王叛军放在眼里。
　　朱维说的也不无道理，郭岫慢慢冷静了下来，自己确实是关心则乱了，许栀是聪明人，总会想办法避免被牵扯其中。
　　三日后，郭岫正在房间看书，下人来通报说有客来访，是找郭岫的。郭岫出门一看，来人是楼义诚的副将薛杭，那站在薛杭身后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赫然是本应身在乌山寨的杨归！
　　薛杭忙着回前线，婉拒了郭岫进门再详说的提议，站在郭府门口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薛杭奉楼义诚之命护送元州百姓北上云州，在雁城外碰到了杨归。那时杨归骑着马冲进了护送的队伍里，身中一箭，半边上衣都被血染红了，吓坏了老百姓。士兵们不知道杨归的来路所以不敢擅动，等薛杭收到消息后去察看时杨归已经昏过去了，但士兵从他身上翻出来一块腰牌，薛杭认出了那是属于雁城太守的，所以就让郎中来为杨归处理伤口，带着他一起进了云州。杨归醒了之后就说要回雁城，但薛杭看他伤的重不肯放人，杨归又问薛杭认不认识郭岫，薛杭答应带他见郭岫，杨归这才乖乖跟着来了平城。
　　“人已安全送到，末将还要赶回元州，这便告辞了。”薛杭又叮嘱了杨归身上的伤必须静养，就匆匆上马离去了。
　　郭岫把杨归带到房间里，又让朱维去请郎中，这才问杨归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许栀姐把一些寨民送到了涿县，但是后来就断了联系，让我去看看是不是出事了。没想到下山时远远撞见了大虎山的人马，一个照面他们就放箭，我躲闪不及中了一箭，想着跑去官道上就能甩开他们，但没想到冲进了人群里，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再醒来就见到了那位薛将军。”杨归失血多了些，伤势还未痊愈，整个人看着气色极差，声音听着也虚弱。郭岫让杨归先在郭家养伤，他会帮忙找人，杨归虽不太好意思，但也知道现下自己这副模样什么也做不了。
　　杨归在郭府以客人的身份住下了，过了两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郭岫不只是太守大人，还是京城里有钱人家的少爷。郭岫说这里并非雁城府衙，让杨归别再叫他“太守大人”，仍叫他郭大哥即可。朱维每天给他送药，郭岫也时不时来找他说话，偶尔还问起杨归的身世，杨归把自己知道的那点都说了，说等乌山寨的大家都是良民了，许栀就会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他。听杨归这么说，郭岫也只是点头，没有再多嘴。
　　等杨归可以稍微活动身体的时候，郭岫领着他去了雁城民众暂住的地方，在那里杨归找到了乌山寨的人。众人知道杨归受了伤，都七嘴八舌地问起他的身体状况。谈话中杨归才知道，原来撤退的命令下的突然，大家先收拾好了东西，又让几个人回乌山寨报信，但没想到半道儿都被截了回来，只好先跟着撤到云州。
　　杨归知道众人平安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想到自己失去音信这么久，不知道许栀会不会着急，便暗自打算等伤好的差不多就与郭岫辞行回乌山寨去。
　　没想到还没等杨归的伤养到可以辞行的时候，郭岫就从父兄那里得知现在的战场就在元州北部，现在贸然去雁城怕是一不留神就会把小命交代在那儿。
　　于是杨归想回去的打算落了空，但一直待在郭家又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儿。郭岫看出杨归的不自在，便找了点事给杨归做，时不时还让朱维陪杨归练武。
　　内乱之初兵部群臣拟订的作战方案就是一个“拖”字，想着叛军很快就会断了补给失了士气，到了开盛十五年初，叛军本已初现败势。但令朝廷没想到的是，定王竟以桐州为筹码，向敌国夏借了兵，同时夏国出兵进攻临国南境防线，拖住南境军，让他们无法支援国内。
　　开盛十五年四月，叛军内部军心不稳，终于被楼义诚抓住了破绽一举击溃，元州得以收复，只是南境在缺兵短粮苦苦支撑三个月后，终是没能守住，夏军长驱直入，桐州也依旧在夏军手中。但内乱已止，共御外敌总是更容易些。
　　对于杨归来说，此时已是回雁城的最好时机，于是郭岫带着朱维与杨归连夜赶路回了雁城，留陈勉之在京城里安排雁城居民迁回的各项事宜。
　　三人在山林中疾驰，杨归一马当先。他离开雁城时尚是初夏，没想到再回来已是转年的春天。但不知为何，离乌山寨越近，杨归心里就越忐忑：平时走到这里，放哨的人就该有所反应了才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乌山寨映入眼帘时，杨归勒马停下，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愣在了原地。
　　郭岫与朱维紧随着杨归赶上来，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少爷，不是我眼花了吧？”朱维的声音在颤抖，他希望其他两人能告诉他，确实是他眼花看错了，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眼前确实是乌山寨，但是寨门大开——如果说那掉在地上只剩半截的还算门的话，到处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散乱的兵器、发黑的血迹，以及被焚烧过的尸体。
　　杨归一言不发地下马冲进了寨子里，郭岫和朱维对视一眼后也下了马，朱维把马拴在一边的树上。两人正查看着寨门口的情况，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了杨归撕心裂肺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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