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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身份这贵人有点憨
迷蒙的黑暗中,似有一点光亮忽然落到脸上,搅了昏睡。
于是眼皮裹着的眼球便受惊般一错,猛地睁开——
入目,是两岸高耸山壁夹着狭长的天,似虚似幻的岚雾与尚不浓烈的日光相交融,氤氲于峡谷之上。
头顶盘旋着声声鸟啼,湿润的草叶味钻入鼻腔,周围的一切是这样空旷而安谧,令人心中不由地放松稍许。
甄怿心想,亏那少年还算机灵,找到这隐蔽的一线天里来了。
欲要起身,谁知身子刚略微一动,浑身就钻心的疼,像被粉碎了全身的骨头粘连进皮肉里一样!甄怿痛得抿嘴。
她只能先转转眼珠。
自己现下正躺在草坪上,身上盖着件红艳的外袍,一些细细雾珠凝在衣裳表面,像层水织的鲛纱。
小心偏了偏脑袋,甄怿看到了侧前方盘腿坐在小溪边的少年,他正半支着下巴盯着虚空发呆,一双眼因为过分用力而撑得滚圆。
少年身上雪白的中衣被谷中湿冷所侵,有些发暗,像是非常疲累。
“一直没睡?”甄怿开口,嗓音沙哑。
是被女修绞脖子的时候伤到了声带。
听到动静,少年唰的回头,咧开嘴跑到她身边蹲下,惊喜道:“我滴个乖乖,你终于醒了!”
这么凑近了一看甄怿才发现,他眼下的青黑其实很淡,脸上的疲倦却浓,眼角处还残留着没擦干的泪痕。
显然是因为没干过放哨守夜的累活。
她想,这贵少爷没不管不顾睡过去,还算靠谱。
“嗯,我昏了多久?”她在问东方。
“你强杀三阶,受伤很重,大约昏迷了有七个时辰。”东方说,“但我知道你精神一直高度紧绷,并未休息好。”
不愧是结元境体修,甄怿心说,受了伤还那么强,把她打够呛。
少年当然以为甄怿在和自己说话,他努力思考了会儿,下结论:“太阳下山前就晕了,月亮刚走你就醒了。”
“哦。”甄怿确定一下,“我放的火够大吧?”
东方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放心,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整个那一片都被你烧焦了,就算后来有人来查也不可能寻得有用线索。”
少年亢奋的精神一下子低落下来,“很大,大到我只顾上背着你跑,没能带走方伯的尸体。”
方伯是那个符修老者。
甄怿一愣,然后说:“抱歉,但为了你我安危,我必须那样做。”
他点点头,“我知道。”
“只是方伯是父……”少年打了个磕,“父亲派来保护我的,算是看着我长大,没想到最后为护我丢了命,我却连为他收尸都做不了。”
若他会一点点道术,是不是起码能带走方伯的尸体?这一晚上,他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可惜世上从没有如果。
甄怿声音放轻,“身体烧成灰散在天地,灵魂也就自由了,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必埋骨他乡。”
“是这个理儿,方伯为人最重感情,肯定不愿意留在这种连故乡的影儿都看不见的地儿。”
少年勉强笑了笑,然后突然回过味儿来,“欸?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儿的人!”
“如何不知道,你以为能瞒得住我吗?”甄怿看他一眼,面露玩味,慢悠悠道出少年身份,“当今渊暝帝主独子,司空皇族——太子晟。”
“吓!”后退半步,司空晟夸张地捂住了嘴,俩眼睁得又圆又大,指着甄怿惊讶得说不出话,“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甄怿:“我我我、我聪明呀。”
司空晟:“……”从没有人敢学本太子说话!
甄怿看他炸毛的样子像个黑脸小狗,一下就被逗乐了,“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
司空晟纠结一会儿,好奇心终究战胜了面子,他点头,“想。”
“甄怿,先别胡闹。”东方不由出声干涉,“你身上的伤久拖无益,尽快上药。”
甄怿只好乖乖听话,吩咐司空晟,“想知道就先帮我点忙。”
……
凡体修所留,必为实打实的硬伤,甄怿此番可谓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挂彩,好不狼狈。
——多处受创,内脏受损不说,光是一条右腿就足够令人心惊。
因为反复被摧残,甄怿膝盖以下腿骨完全性粉碎,连皮肉都崩裂,大量的血渗出来再变干,糊了一层又一层,恨不得将小腿浸成根血柱。
更别提她最后服下的那枚急效丹药,强行提力、透支身体,致使甄怿内里亏空,迅速昏厥,如被寒风催瘦的秋菊般衰敝。
要救治少不得多费些灵丹妙药。
甄怿心疼宝贝,先例行日抽想安慰安慰自己,没想到——
“又是一把破针!”她气急败坏,“怎么医道老用这种便宜货来糊弄人。”
她前前后后攒的针都够打个棒槌了!
“药再珍贵也是用来治病的,我竟没发现你何时成了个守财奴了?”东方笑。
“女修所使体术蛮横,借力打入你体内的劲裂罡气四撞不休,先取那副克化罡气的‘时雨澍’出来,让他把药煎上。”
甄怿便将装着药材的药包盲盒往司空晟怀里一丢,并着从盲盒面板中取出自己常用的药炉和小碗,借了他火种。
“走去那边离远点,背对着我帮忙把这药煮了。仔细着火候,第一缕似云非雾的雨气出来,便是煮好了。”
司空晟愣愣的,对于自己堂堂太子被像个丫鬟使唤毫无反应,反而注意点很偏,“你是收破烂的吗?怎么什么都往元渊里放啊。”
修士元渊能纳万物他知道,可不至于连一个缺了口的泥碗都随身携带吧。
见司空晟晃着药碗似很嫌弃,甄怿忽然换了副神秘表情,“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什么?”司空晟楞头巴脑。
“此碗之所以平平无奇,是为了掩盖它的神奇之效,以防小人觊觎偷盗。”
司空晟端碗的手立刻紧了紧,生怕自己没拿好,忙问:“什么神奇之效?”
甄怿:“不管什么药,盛在里头都能发挥出双倍的药效,所以缺一小口,意在防止过满则亏、效过成毒啊!”
东方:“……”
如果不是那次亲眼看到她直接去端刚煮好的药,烫得失手打翻了药碗,他还真就信了。
而司空晟显然是个好骗的。
听完甄怿一番话,他双手捧碗护在怀中,颠颠儿就往溪边去了,宝贝的模样好像拿着的是什么稀世瓷器。
取药泡水都小心得不得了,生怕毁了这奇碗。
“皇室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单纯嘞?”甄怿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解。
东方摇头:“倒不如说你鬼黠……快处理伤。”
依旧是医道盲盒,之前月抽出了一本医书,其上载有很详细的疗伤术。
甄怿对于这种保命的知识总是学得很迫切,当时几乎是没日没夜要东方讲习,自己更发狠苦练。
现下技术不缺,借一阶修为上身就够用了,只是所废药啊膏啊的珍贵,用一点少一点。
用力咬紧牙关,甄怿艰难褪去几乎整个粘在皮上的衣衫,处理方法是生拉硬扯,痛得她呲牙咧嘴。
大口大口无声呼吸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
先起清液【拔脓】,甄怿颤颤巍巍拿手举着一瓶“洗香”,从脑袋一路浇到脚,正面浇完了浇背面,不漏掉每一寸伤。
如雪水一般清凉透亮的液体接触到伤口,瞬间如一条条贪吃脓血的长蛭,将甄怿浑身的血污连带着烂掉的腐肉一并啃吸干净。
然而拔除已经坏掉的死肉时,它毕竟还连着皮肉呢!这一顿操作下来,甄怿已浑身湿透。
疼痛一时令她清醒,一时让她迷醉。
东方已是冷了声调:“将那枚隐痛丹服了,否则伤还没处理完,你人先晕死过去!”
甄怿虚弱地解释:“毕竟只有一丸,再抽到又不知是什么猴年马月,我总想着用在刀刃上。”
“且不说别的,这一年多的时间,你忍痛的功夫倒是见长。”东方叹气,不禁想起在墓穴中的初见,那时候他便知道,这姑娘极坚毅。
“甄怿,我没有唬你,你的伤太严重了,没有元力护体根本受不住这样的痛。”
甄怿只说:“东方你知道的,咱们家底不多了。”
她一言不发,再请药针【返璞】,一十八根淬药长针根根尖锐,瞬间没入她找准的三经六脉九要穴。
闷哼一声,甄怿感受到那不容抗拒的药力在她体内“拨乱反正”——错位的内脏扯回来,歪扭的经络捋平顺,被血瘀堵塞的穴位一一生猛冲开。
一通下来,甄怿甚至有种它们在她身体里打了一架的错觉。
折腾得她快要升天。
长痛不如短痛,甄怿接下来更加快速度。
骨骼碎裂,是以用【接青】发挥膏贴“缝骨”的效用,绵绵密密的刺痛感在断骨处隐秘地升起,如有只只小梭子织布般修补着一块块碎骨。
最后一步【熨容】作用于填补身上缺失的血肉。
有时候见效最快的药反而是用对症的毒,甄怿毫不犹豫调出毒霜“生肌”,一咬牙覆盖于全身!
那种充盈的、饱胀的、血肉慢慢长出来的真实感,同炽烈的灼痛一并袭来,甄怿同时体会到新生之喜和几近致死的苦。
在勉强为自己穿上一件旧衣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
再睁眼,是司空晟忧虑重重的侧脸,他正跪在她身侧对着天又磕又拜,口中还不停重复着,“神佛帮大忙,拜了不会凉!神佛帮大忙,拜了不会凉!神佛帮大忙……”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行为艺术现场。
甄怿启唇:“咳、咳咳……你做什么呢,药熬好了?”
司空晟坚定的拜神动作陡然停在半空,转头看她,欣喜若狂,“你终于醒了!可把本太子吓死了!!!”
他还以为她因为没及时喝到药,就这么死了。
立刻一溜烟跑去端药。
甄怿迷惑:“过了很久吗?”感觉也就是眨眼的功夫。
东方松一口气:“半个多时辰。”
他每一分每一秒无不在关注着她的情况,生怕出什么岔子。
好在,好在甄怿真的如她说的那样,硬扛了下来。
“冒些险是应该的,但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放心吧。”
温和的治疗方法不是没有,可再不久就到下一次服用顺元药的截止期限了,她得赶快想办法去文斋买药。
否则回青的气息藏不住,冷玉竹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所以这般粗暴治伤是甄怿权衡过的方案,省时省力。但饶是如此,不躺着静养半个月也好不了。
“给。”司空晟双手把药捧给她,“我怕凉了,挖了个坑埋土里,拿石块盖好温着的,聪明吧?”
甄怿默默看着碗中浮着的泥沫和碎渣:“……”
算了,也是一片好心。
“嗯嗯,太子爷想的可真周到。”
她一闭眼喝了,放下碗看到司空晟满怀期待地等着,似乎非常好奇自己是如何猜到他身份,就不卖关子了。
甄怿慢慢道来:“其实很简单——”
“其一,双耳系丝绦祈愿平安,是北国渊暝独有的风俗,其他地方或有模仿,但绝对很少。”
“其二,你外袍领口内侧,有兀金线所织鱼龙图案,是司空皇族的图腾,唯有皇室宗亲方能佩戴。”
“其三,死符‘命蹇’是道元境真君才能运用的符术,方老虽贵为六阶混元境修士,但一阶之差不啻于相距天堑。
按理说符意难通无法绘符,可他却做到了。除非……”
司空晟急急问:“除非什么?”
甄怿笑:“除非他曾经修炼到过道元境,只是后来又降下来了,所以才悉知符意,能强行以耗命之法越阶画下命蹇。”
“天下破道元境的元君本就寥寥,有过这段经历的,恐怕只有那位因高义闻世的‘符不息’方仰青了。”
司空晟眸光灼灼:“没错!”
方仰青长于北国渊暝,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在众符修中闯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受人惊羡。
因他所出之符非命中不会停下,故而得号“符不息”。
方仰青与渊暝帝相识于幼时,私交甚笃,乃莫逆之交。
他当年本已是道元一境的至强者,眼见就要参破八阶。却为助兄弟破危局而被奸人所害,修为折损不说,还自那时落下暗疾,再也无法进阶。
对于修士来说,再无法进益是致命的打击,可方仰青并未因此心生芥蒂,反而因为担忧挚友再被奸佞暗害,而选择留在了渊暝皇室。
甄怿:“所以以上三点再结合上你年龄,我猜也唯有渊暝帝唯一的亲生儿子,才会被方圣如此舍命相护吧。”
其实分析归分析,甄怿认出他身份的原因却更简单——
在讲解伴生技与修道的关系时,东方曾说伴生技未必就能帮助人修行,举的例子非常典型。
据说渊暝国君独子降生之时,天降祥瑞,伴有神鸟长鸣,此子甫一坠地竟便能开口讲话!
一时间惊诧各国,引得街谈巷议,皆说此子非凡,将来必成大器。
谁知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太子除了话密了点儿,骂人厉害了点儿,竟毫无建树!而且还十分厌恶修行。
放眼各国众大族,算是年轻一辈中最纨绔的那个,连半点道术都不愿学。
众人无不摇头叹息,纷纷说当初看走了眼。
于是在甄怿看到司空晟顶着【舌灿莲花】这个伴生技出场的时候,立刻便知道了这贵少爷的来历。
在听到甄怿说方老“舍命相护”这四个字后,司空晟沉默了好一阵,良久才“嗯”了一声,表示她的推测全对。
“当年是因朝堂更替,夺嫡之祸。父皇仁心,并未将王叔们赶尽杀绝。谁知他们贼心不死,蛰伏多年,现在卷土重来,又夺江山,父皇暗送我出来避祸,岂料……”
起兵造反?甄怿听到心中便是一咯噔,原来是如此大的祸事。
怪不得敢冒着引起东玄微注意的风险,在皇城边上召集那么多高阶修士发难,原来是非杀不可。
甄怿当然不愿惹祸上身,所以第一反应就是丢下司空晟不管,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然而赶人的念头未起,便被自己按下,她想起方仰青的死。
已诺必诚,甄怿既答应了老者护他,就不会毁诺。
她对司空晟说:“所以你暂时不要冒头,以防再被人盯上。”
“我会在这一线天周围设下结界,半月之后等我伤好,就先带你去我那儿避避。待到渊暝平息祸乱,再想办法送你回去。”
甄怿拆开一个术道盲盒,是借山水自然而设的防护大阵,正适合这儿的环境。
司空晟点头,表示绝对服从安排,看着她布阵忽然冒出一句:“你覆一张假面在脸上,也是因为和本太子一样,在躲避什么追杀么?”
此话一毕,谷底声音倏地全消,如被一张深渊巨口吸了个干净,可怕的安静蔓延开来。
只有一道女声幽幽响起,“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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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识身份这贵人有点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