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记

　　“如果没有那场冬雪，如果没有那次突发奇想，更重要的是你没有在冬雪里歌唱，我的一生或许就会有新的方向，就像那张素描，它本可以是一张描绘冬日午后的纯画像的，可是你出去了，在雪里放声歌唱，我的人生就这样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霍尔意味深长地从日记里拿出来一页纸，上面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写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大概记得这是他决定从事金融行业后写的。写的缘由他也记不清了，但是他可以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夹在这一页。

　　那是他和罗斯菲尔德和好后不久的日子，他反复看着本子上的黄玫瑰和康乃馨，他越看越喜欢。可是他觉得还不够，他想要再画一副更好的送给她。霍尔想到这里，立刻放下本子从床上蹦起来，在桌兜里找了一下，找到了自己的素描笔。他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植物画集，找到了玫瑰和康乃馨。

　　他撑着头用笔盖不停哒哒地敲着桌子。他仔细揣摩着玫瑰的细节，花瓣的结构，枝干和上面的每片叶子。就在他准备起笔画得时候，他忽然听见有歌声从窗外飘进来。

　　“Such a coaxing elf, sure I shook myself……”

　　是丽兹的声音，但是好像有些不一样。他不知不觉站起身向窗户下面看去。冬天新雪的空气是那样冷清凛冽。细雪闪着微光，一堆一堆聚集在树上，花上，屋顶上和每一个可以托举它们的地方。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环境下，丽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外面披了一件咖色披肩。“连围巾都不围，她是想冻死吗？”霍尔不屑地撇着嘴看着她，带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专心。

　　“So I'll wear in my Sunday clothes,with my shoes shone bright and my hat cocked，right for a smile from my nut brown rose…… ”她忘情地歌唱着，每唱一句就转一下。“她不会以为自己在跳华尔兹吧？”霍尔一边探身想进一步看看她的动作一边好奇地想着，不过他更好奇她今天怎么会跑出来唱歌，还是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天气里。他看着自己的呼气变成白色的水雾又很快消失在空中就更觉得奇怪了。

　　丽兹把自己咖色的披肩流利地从身上取下，如同拿着一件华美的绸缎，“No maid I've seen like the brown colleen，that I met in the county down……”在唱到这一句时，她陶醉地把披肩盖在自己头上，大概是这晴雪太过晃眼，霍尔慢慢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奇怪了。她跳得那么自由自在，和她平时留给霍尔的形象截然相反，尽管毫无章法，可还是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迸发出来。

　　就在他沉醉地看着，丽兹忘情地跳着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喊打碎了这奇幻精致的白日，这场冷色调的电影匆匆落幕了。

　　“丽兹！”是怀特先生。

　　丽兹的舞会一下子就被打断了，她带着霍尔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的落寞，紧了紧衣裙跑进了屋里。霍尔的目光跟着她进了屋，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后，他才慢慢地坐下了。他呆呆地眺望着冬日无垠的天空，他想起罗斯菲尔德曾经对他说：“她在你的世界之外的生活你了解吗？”他又看着棕色桌子上的白纸。

　　他颤巍巍地拿起笔，把自己刚刚看见的一笔一画地细细画了下来。冬天清寒的空气通过窗户涌了进来，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挤进他的鼻腔，融进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咳了咳，用右手捂着嘴，又用力咳了咳。这次他咳得太厉害了，带着左手用力地在纸上划了一下。

　　一阵气流从喉咙里涌上来，他迫不得已放下笔俯身，把整个身子都弓起来。“咳咳咳”他现在怀疑自己感冒了。他踉踉跄跄从凳子上起来，在屋里翻找着纸巾。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现在脑子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了，可他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桌子上那张画还没有收起来。

　　他草草把画叠了叠，就把它塞进了桌兜里。然后他就一个人虚弱地下楼去找药。刚一开门，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这味道比他平时闻到的要淡了很多，“看来病得不轻。”他晕乎乎地想。

　　接下来一切都像他想的一样，丽兹放下手里的饭菜去给他找药，怀特先生骂骂咧咧地责怪他不穿厚一点。当丽兹扶他躺倒床上时，霍尔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已经有了不少茧子的手。丽兹愣了愣，皱着眉头把手抽了出来，在把水和药摆在他床头柜上并嘱咐他记得喝药后，她就不带一丝留念离开了。

　　霍尔看着水汽把透明的玻璃杯一点点变成了毛玻璃，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丽兹的手很热，可在热之前她的手应该是冰凉的。她本应该在院里开心地跳舞的，可是她从那个纯白的世界小步快跑地进了这个温暖的家。

　　温暖？他翻身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家里的壁炉是暖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暖的呢？啊，厨具是暖的，饭是暖的，电视是暖的，唯独。他闭上眼睛，唯独这些繁琐生活外的世界是冷的，冷的让人清醒，理想的世界纯洁冰冷，现实的世界庸俗温暖。他第一次觉得这样厌恶这个家，只是这次不是因为丽兹，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和他带来的一切。

　　那丽兹呢？他在一片虚幻里想，她又是真得甘心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据他所知，每天就是做家务，没有任何爱好也没有任何追求，这样活着她真得甘心吗？

　　他脑子里时不时闪过一幅幅画面，有时是莉莉丝给小时候的他念故事，有时是丽兹紧锁着眉头发狠地拖着地，有时是舒德莱在午后的阳光下站在哭着对他说“我以为你会是那个人”，有时是荷斯带着不同于平常的怅惘告诉他“我和你不一样”，“我准备打工给妹妹买个礼物”，最后他想起了罗斯菲尔德，想起她泪眼婆娑地控诉他不理解她的困窘。

　　一块块碎片串联在一起捆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告诉她自己会去理解的，可她好像也听不见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揩着眼泪。倏忽间，天旋地转，他好像回到了学校。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一片又一片树叶被风摇落。他茫然地盯着，突然罗斯菲尔德在他背后说：“你真得知道她在你世界之外的事情吗？我觉得你这么多年来就是自作自受。”他回头看去，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和被风吹动的窗帘。他慌得直冒冷汗，抱着头蹲下来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

　　他惊醒了。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熟悉的卧室和案头摆放的白水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拿起桌边还没有凉透的水，他想起来之前和罗斯菲尔德提到丽兹嫁给他父亲的事，那是他们大吵一架又和好后的事。

　　熟悉的图书馆里，她嘟着嘴说：“我想她的爸爸妈妈应该不止一次让她那么做吧，她自己到未必真的是这样想的。”他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她一挑眉说：“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爸爸没有这么跟我提过吗？”

　　看着杯子里自己扭曲的身影，他一口把药和水咽了下去，接着翻出自己刚刚画的画，上面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在雪地里翩翩起舞，但她柔曼的身影被一道笔痕劈成了两半，一半起舞，一半立于原地。霍尔看了半晌，最后鬼迷心窍地把它折好放在了枕头下面。他躺下给自己掖好被子准备睡觉，这次他睡得很安稳，一个梦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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