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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
二月初七
春光到底还是漫过了东宫的高墙。
冻土消融,渗着湿漉漉的水汽,滋养得墙根下、石缝里那些无人问津的杂草都拼了命地钻出嫩芽,绿得晃眼。
柳絮开始像雪一样,没头没脑地飘,沾在人发梢衣襟上,软绵绵的,拂不去。
梅诺殿那棵老梅树早已谢尽了繁花,深褐色的枝桠上却爆出密密麻麻的紫红色叶苞,孕育着另一番生机。别冬兴致极高,日日都要跑去看看,回头便叽叽喳喳地同我讲
“娘娘,又长出一指新叶了!”“今日有雀儿在上头做窝呢!”
我坐在窗下,对着光绣一方帕子,是给妲嫣的。帕角打算绣几朵小小的迎春,用最鲜亮的鹅黄色丝线。听着别冬的雀跃,唇角也不自觉微微弯起。
炭盆早已撤了,殿门敞着,由着微带寒意的春风穿堂而过,卷走了冬日积郁的药味和沉闷。
这样的日子,偷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欢喜。
瑶光殿的小花园里,泥土的清新气息混着初生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妲嫣披着件略薄的杏子黄斗篷,由我搀着,在鹅卵石小径上慢慢走着。
她的脚步依旧虚浮,但已能自己走上十几步不喘。
“你瞧那株芍药,”她指着角落里一丛刚抽条的绿色,“去岁开得极好,重重叠叠的粉,热闹得不像话。我还怨它俗气,如今看着这点绿意,倒盼它赶紧再俗气一回。”
我笑着应和:“待它开了,妾身来讨几朵,给娘娘簪头。”
“那可说定了。”她侧过脸看我,阳光照得她脸上细微的绒毛清晰可见,气色竟真真好了许多,“到时你也簪,我们一同俗气去。”
不远处,别冬正和妲嫣的掌事宫女云岫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几株刚移栽的晚香玉培土。两人头碰着头,低声说笑着,云岫不知说了什么,别冬捂着脸笑,肩膀一抖一抖。
妲嫣也瞧见了,眼神温软:“这俩丫头,倒比我们还会找乐子。”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弓着身子快步走来,在不远处停下,低声禀报:“娘娘,殿下往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楚穗的身影已出现在月洞门外。他今日未着太子常服,只一身玄青色常服,金冠束发,少了些许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清朗。
他目光扫过园子,先落在妲嫣身上,快步走来:“风还凉,怎么出来了?”语气里是自然的关切。
“整日躺着,骨头都要酥了。”妲嫣微笑,“难得天气好,出来沾沾地气。殿下今日得闲?”
“前头事略松些,过来看看你。”他这才将目光转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移开,落在那丛芍药上,“这花今年倒发得早。”
“是呢,”妲嫣接话,“正和阿缘说,等花开时,要讨来簪头。”
楚穗闻言,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没说什么,只负手而立,看着满园初生的绿意。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也照见他眼底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青黑,那是连日操劳留下的痕迹。
我们三人就这般静静地站在春光里,听着风声鸟鸣,看着宫女太监们悄无声息地忙碌。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沉默弥漫开来,没有言语,却也不觉尴尬。
他站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妲嫣:“新贡的蒙顶甘露,性温,你喝着试试。”
妲嫣接过,笑道:“谢殿下。正好,阿缘近日也在学茶道,可分她一些。”
楚穗的目光再次掠过我,这次停留得稍长了些,只淡淡道:“她那里,孤已让人送去了。”
我心尖微不可查地一颤,垂下眼帘:“谢殿下。”
他又站了一会儿,问了几句妲嫣的饮食用药,便道:“前头还有事,你们别站久了,仔细着凉。”说完,便转身离去,玄青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朱墙之后。
他来去如一阵风,除了那包茶叶,未留下只字片语,却让方才那片刻的安宁,显得更加真实而珍贵。
妲嫣轻轻吁了口气,转头看我,眼中含着一种了然的、温和的笑意:“走吧,回去尝尝殿下的新茶。”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暖。别冬从尚食局回来,脸上却没了往日的轻快,蹭到我身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放下手中的香箩,里面是刚称量好的甘松和零陵香。
“娘娘……”她绞着手指,低声道,“奴婢刚才回来时,好像……好像看见常主子了。”
我动作一顿:“她能出来了?”
“嗯,”别冬点点头,脸上带着些后怕,“就在漪兰殿门口的廊下坐着,两个宫女陪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那儿晒太阳呢……可是,可是奴婢觉得,她好像……好像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就是……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一处地方,半天都不眨一下。奴婢路过时给她行礼,她好像没看见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像个木头人。”别冬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恐惧,“听说,小皇子抱去给太后娘娘养了,她自个儿……就那样了。”
我的心缓缓沉下去。常氏活下来了,可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生产,显然也带走了她的一部分魂魄。
那个曾经娇俏鲜活、会柔顺微笑也会暗自争宠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下午去瑶华殿时,我将新调好的安神香带给妲嫣,顺口提了一句常氏的情况。
妲嫣正在插一瓶桃花,闻言,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那起子狠毒心肠……罢了,不提也罢。”她将一支开得正盛的桃花插入瓶中,语气平淡,却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
“在这地方,能糊涂着,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她放下剪刀,拿起我调的香,凑近鼻尖轻嗅,转而笑道:“这味甘松处理得极好,涩气尽去,只余清冽。阿缘,你于此道确有天赋。”
我知她不愿再多谈常氏,便也顺着她的话头讨论起香方来。只是心底那根名为“安稳”的弦,又被无声地拨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平静下的细微裂痕,并非只此一处。
几日后,我想起妲嫣提过的“荔枝壳”,便让别冬去尚宫局领一些来试香。别冬去了半晌,却空手而回,脸上带着几分困惑和不满。
“娘娘,真是奇了怪了。尚宫局的人说,荔枝壳虽不算名贵,但近日库房里竟一点都没了。说是……说是前头冯侧妃宫里的人前几日全领走了,说是要用来……用来染什么纱线。”
“冯侧妃?”我微微一怔。冯玉婉何时对这些民间偏趣有了兴致?
“是啊,”别冬嘟囔道,“奴婢瞧着不像,那管事的太监眼神躲躲闪闪的。再说,染纱线用什么不行,非要用这不多见的荔枝壳?分明是……”
她没再说下去,但我明白了。
冯侧妃的禁足虽未明旨解除,但她宫里的人已然能如此顺畅地出入尚宫局,甚至能提前一步,将这种并不紧俏却于我合用的东西“扫荡一空”。这绝非底下人自作主张,必是得了某种默许,或是嗅到了风向即将转变的气息。
冯家的阴影,并未因一时的禁足而消散,反而像蛰伏的兽,在暗处磨砺着爪牙,等待着反扑的时机。
楚穗再次来时,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瑶华殿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疲惫,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郁。甚至没太留意妲嫣新换的插花,只接过茶盏,机械地啜饮着。
妲嫣柔声问:“殿下可是前朝事忙?瞧着清减了些。”
楚穗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无妨,些琐事罢了。”
殿内一时静默。他目光放空,望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忽然极轻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妲嫣端着茶壶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
我的心也随之一紧。这话里的无力与沉重,与他太子的身份格格不入。
他很快回过神来,似乎意识到失言,掩饰性地拿起一块点心,却又没什么胃口地放下。他看向我,像是为了打破这瞬间的凝滞,问道:“近日还在调香?”
“是。”我垂眸应答。
“可还顺手?缺什么短什么,让下人去领便是。”
“谢殿下关怀,并不缺什么。”我平静地回答,没有提荔枝壳的事。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将他与这片刻的温馨隔离开来。他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竟显出几分孤寂。
他走后,妲嫣久久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窗外飘落的柳絮
夜深人静。
别冬早已睡下。我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摆着那支白玉梅花笔。玉质温润,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笔锋的“断金”紫毫根根挺立,是万中选一的极品。
“岁岁平安”
那笺上的字迹,我几乎能背下来。
他是知的。知我委屈,知我不平,知我惶惑。所以他送来关怀,送来补偿,送来这价值不菲的笔墨,仿佛这样便能填补那些被权衡、被牺牲带来的裂痕。
可是,一支再好的笔,能写尽这宫闱的无奈吗?能画得出一个安稳的未来吗?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啪”的一声脆响。我起身推窗望去,只见院中那盆我精心养护了数日的春兰——昨日才刚抽出第一支花箭,今晨还让我欣喜不已——其中一片挺拔翠绿的叶子,竟齐根断了,软软地垂落下来,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没有虫咬的痕迹,没有碰触的迹象。它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折断了,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悄然扼杀。
我扶着窗棂,看着那抹颓然的绿色,春日里积攒的那一点暖意,瞬间被从心底渗出的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春光虽好,却终究暖不透这深宫的重重高墙。那看似离去的寒冬,或许从未真正远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潜伏在风和日丽之下,等待着下一个反扑的时机。
我缓缓关上车,将那抹残败的春色隔绝在外。殿内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
一场倒春寒,怕是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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