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运

　　换座位，其余弟弟们没意见。

　　章小池也没意见，途径两位弟弟身前时，踉跄了一下，两位弟弟袖手旁观，谁也不说扶一把，她握住曹栖的手时，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了他。

　　她坐下，右边是曹栖，左边是卡座的尽头。

　　“姐姐第一次喝酒？”曹栖觉得不可思议。

　　他一直有看她，看她只是抿了几小口而已。

　　“嗯。”

　　“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章小池像课堂上的小学生一样坐得直挺挺的，“No no no，我可太舒服了。我跟你说，我是清醒的，只是在清醒的基础上多了恰到好处的亢奋。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微醺？”

　　“嗯，微醺。”

　　清醒却亢奋的感觉，章小池是第一次尝到。过去的二十五年，她满拧。她混沌，且畏首畏尾。

　　曹栖失笑：“姐姐坐好。”

　　“我坐得还不够好吗？”章小池的腰板更直了。

　　“姐姐这样……不累吗？”

　　良久，章小池缓缓往后靠：“累。”

　　这一声累，不仅仅是回答曹栖的问题，更像是总结她面对邵白真面目的两个月，总结她错付了的半年，总结她活在宋馨和章立业的基调下的二十五年，不算苦不堪言，更谈不上惨绝人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说一声累，总说得过去。

　　不小心，章小池向左边的空无一物歪去，被曹栖拽回来。

　　“你为什么信任我？”章小池问曹栖。

　　曹总说了：弟弟信任的人，姐姐无条件信任。当时章小池就迫不及待要问问曹栖：你为什么信任我？

　　但曹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她小老百姓家的孩子在工作时间玩儿手机。

　　“相处使人了解，我和姐姐你相处了，不是吗？”曹栖反问章小池。

　　“那你了解她吗？”

　　“谁？”

　　“那你和她相处了吗？”

　　“姐姐在说谁？”

　　“就她啊！”

　　始终，章小池目视前方。曹栖从斜上方看她的侧脸，看她在酒精的作用下，不要说睫毛了，连眼眶都在微微抖动，代表着清醒和亢奋在抗衡，时而清醒多一点，时而亢奋多一点，眼下，是后者。他乖乖搭腔：“就谁啊？”

　　“就……荟天地那个。”

　　她指的是在荟天地，让邵白一掷千金的女孩子。

　　以章小池的视角，邵白的小三通通逃不过曹家二姐弟的天罗地网。曹栖在海边对她说的话、做的事，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等曹栖回答，章小池自问自答：“你说相处使人了解。你虽然相处了很多个，了解了很多个，但好像只信任了我一个。我真棒。”

　　莺莺燕燕中只有她入职了四方投资，做了曹总的秘书，不是吗？

　　“我并没有很多个。”不管章小池信不信，这是曹栖的回答。

　　这是他和曹楠楠第一次插手邵白和小三的关系。毕竟相较于其他人，章小池的“保质期”太长太长了。首先，他们要杜绝章小池是他们和邵白这盘棋局中的变数。

　　情人节，是章小池第一次见曹栖。

　　却是曹栖第三十二次见章小池……

　　曹栖承认他有“私心”，承认即便没有邵白这一层关系，他也想把章小池剥开来看，看她到底是活在世俗的眼光中，还是我行我素，看她在感情中到底是理智至上，还是感情用事。后来，请章小池在Q大的食堂吃小炒肉盖饭时，他曾暗示章小池贪图邵白的钱。

　　他故意这样暗示，故意让章小池为自己辩解。

　　但章小池没有。

　　除了最初喃喃自语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邵白他……”她再没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她说错了就是错了。她只觉得愧对邵白的妻子。

　　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包括……小圆寸最是长在她的审美上。

　　若说他对她的了解有百密一疏，那就是今晚，那就是他不知道在今晚之前她几乎滴酒不沾。

　　“嘁。”果然，章小池不信曹栖的（鬼）话。

　　曹栖便换了一种说法：“骗人是小狗，我只有姐姐一个。”

　　良久，二人都没有再开口。

　　章小池被一个问题难住了：曹栖为什么还要哄她？

　　他从第一面便和她说得清清楚楚，哄她，是为了让她移情别恋，离开邵白，从他姐姐和姐夫的婚姻中滚出去。

　　如今她还不够离开吗？邵白在她眼里连狗屎都不如了。

　　所以曹栖还要哄她到几时？

　　话到了嘴边，章小池突然不想问了。

　　突然不想面对没有把握的答案。

　　此后，章小池不再患得患失。她回到C位，和左边的弟弟们摇骰子，和右边的弟弟们学划拳，最后还“口嫌体正直”地被乐队请上台唱了一首《Trouble I'm In》。

　　歌词没来由地应景：You are~ You are~ My favorite medicine~ You are~ You are~ You're where the edge began~（你是我的灵丹妙药，你是我绝处逢生的希望。）

　　而章小池此时此刻的尽兴，便是曹栖组这个局的目的。

　　他知道她累，也知道小酌怡情，有一二四五号弟弟们做气氛组，有三号弟弟锦上添花，再有他护她万全，她值得这样一个尽兴的夜晚。

　　章小池的台风是真好。

　　但曹栖的心里话是：这孩子的酒品是真好。用最少的酒，尽最大的兴，不忘我，不排他，就是高兴。人生在世，高兴是重中之重。

　　章小池不会读心术，在台上照顾完左边的观众，照顾右边的，照顾完一楼的观众，照顾二楼的……虽然这酒吧没有二楼。

　　她的视线几次从曹栖的脸上划过，也读不出此时此刻他将她称之为“这孩子”。

　　俗话说：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曹栖心思野不野，先待定。

　　能管大他五岁的姐姐叫“这孩子”，他至少有点东西。

　　后来，章小池还记得买单。

　　小圆寸说是自家的生意，不收章小池的钱。章小池以退群作要挟，说一码归一码，说她请，就她请，再说了，他们家里的生意，不等于他们的生意，姐姐不能让弟弟们做“败家子儿”。一人退一步，小圆寸收了章小池半价。

　　“姐姐挑一个。”散场前，六个弟弟往章小池面前一站。

　　刷地，章小池脸红到脖子根：“使不得使不得！”

　　无框眼镜：“这么晚了，总得有人送姐姐回家。”

　　运动boy：“我们倒是愿意一起送……”

　　文艺男青年：“人心无限，车里的空间有限。”

　　搞笑男：“我们让姐姐挑一个，姐姐该不会想歪了吧？”

　　章小池汗都下来了。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祸从口出也就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的事。

　　小圆寸：“姐姐想好了吗？”

　　从始至终，曹栖没说话。

　　他所站的位置距离章小池比其他弟弟们远了半步，从酒吧顺出来的一块水果糖，这会儿被他剥了糖纸，丢进了嘴里。章小池看他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再看那一张小小的、四方的、镭射的糖纸在他的指尖被抚平，散发着似真似幻的光芒，在她的视线中发散、重合、再发散、再重合，最后透过她眼底一层薄薄的水雾化作波光粼粼。

　　“想好了，”章小池两只手都拽在包带上，用手肘指了一下曹栖的方向，“就他了。”

　　“姐姐晚安。”其余弟弟们一哄而散。

　　章小池追了两步：“喂！你们都不再争取一下吗？争取一下，我搞不好会换人，喂……”

　　弟弟们背对她摆摆手：“Have a good night！”

　　章小池撇撇嘴，名校又如何？名校的英语又如何？水平也没有多高。

　　“上车。”

　　章小池回头，看曹栖已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已经给她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她坐上去：“那就麻烦你了。”

　　她以为曹栖会坐副驾驶位，不料，曹栖也从她这边往后排坐。

　　她一边仓皇地往里挪，一边喋喋不休：“我选你，是跟你最熟，越熟越好意思麻烦，不熟，不好意思麻烦……”

　　“姐姐有什么特长吗？”

　　司机踩下了油门。

　　后排的车窗开了小半，夜风吹进来，真让人神清气爽。但章小池还是被问住了：“特长？琴棋书画吗？我都不会。”

　　“那我宣布，姐姐的特长是绕口令。”

　　“为什么？”

　　曹栖不给章小池面子：“越熟越好意思麻烦，不熟不好意思麻烦，这和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有什么区别？”

　　“你！”

　　“我姐没有难为你吧？”曹栖换了个话题。

　　章小池吹吹风，消消气：“曹总是性情中人。”

　　“那是好，还是不好？”

　　“好。”

　　“我姐二十六年经历的，比大多数人一辈子甚至生生世世经历的还要多，还要难，为了不被打倒，她在为人处事上难免自我、独断，但她是个好老板，也会是个好朋友。”

　　章小池不得不说，这一对姐弟没白白相依为命。

　　“你该不会让我把老板当朋友吧？”章小池是有发言权的，“秘书最该与之保持距离的，就是老板。”

　　曹栖没说话，笑容又是一副“姐姐说什么都对”的样子。

　　也可以被解读为拭目以待。

　　“话说……”章小池朝曹栖一转头，长发被脑后的风吹得扑了满脸，“你今天和我保持距离来着？”

　　“有吗？”

　　“没有吗？你坐得离我最远，站得离我最远。为什么？”

　　“姐姐多心了。”

　　曹栖没有说，他今天就是想坐远一点，站远一点，因为离太近反倒看不清，因为他想看清章小池在离开邵白，离开傅天城，离开那个所谓的“帮帮团”后，开始新生活的样子。虽然有出淤泥而不染这样一句话，但离开淤泥怎能不可喜可贺？

　　章小池将头靠在了椅背上。

　　这是二人今晚第二度陷入沉默。

　　沉默是争取时间的最好的方式。

　　对于流淌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章小池需要时间，曹栖也需要时间。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被确诊为躁郁症，发病的时候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被父亲送去了疗养院，再无归期。

　　他十五岁那年，父亲死于一场“疑点重重”的车祸。不久后，姐姐嫁给了邵白，知道是个火炕，不知道的是，有没有命活着爬出来。母亲的病情又一发不可收拾，变得不认得姐姐，只认得他……姐姐虽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姐姐心中也有了芥蒂。

　　他对章小池说曹楠楠过去二十六年活得不容易，那他呢？他呢？

　　那他过去二十年活得就容易吗？

　　他是姐夫眼中的纨绔子弟，靠姐夫的捐赠，在Q大混混日子。他是母亲唯一的寄托，也是被姐姐护在羽翼之下的“弱者”，但他终将要做的，是曹家的矛与盾。同时，他还自己做着“小生意”。即便是这样一个见了太多人和事，见了太多造化弄人的他，也需要时间去面对章小池在他心中的变化。

　　此前，他只要打着要让她移情别恋的幌子，打着要保护她的幌子，打着要让她留下来助他和曹楠楠一臂之力的幌子……无论他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可厚非。

　　以后怕是未必了。

　　以后他再小绵羊似的叫她姐姐，再让她给他“上课”，怕是不能师出无名了。

　　将章小池送到后，曹栖看她上了楼，再看她的窗口亮了灯，这才乘来时的出租车，离开。

　　“师傅，我赶时间。”曹栖十分钟前接到的消息，他的“小生意”出了一点点差池。

　　司机幽默了一把：“赶时间还跟人楼底下放哨？”

　　曹栖的面相和凶字不沾边，甚至眼底还带着笑意。但司机和他从中央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眼后，便不由得噤了声，一脚接一脚地猛踩了油门。在二十岁的年纪不怒自威，也只能说他有点东西。

　　此后的一周。

　　曹楠楠这个总经理一天班没来上过。

　　在章小池来面试那天，曹楠楠就说了，自己不是什么商界奇才，相反，是个艺术生，从八岁学画画，毕业于美院。

　　那天，章小池吃着“断头饭”，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曹总，勤能补拙！”

　　但如今，章小池只能说曹总，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谓是比您有天分的人比您更努力，比您努力的人比您更有天分，您两头不占，这辈子怕是和商界奇才没什么关系了……

　　偌大的四方投资，章小池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有保洁阿姨和保安大哥。

　　不知道这二位是不是之前闷坏了，逮着她这个新人，不撒嘴了，第一天还是嘘寒问暖，第二天便突飞猛进到了介绍对象。

　　保洁阿姨说：“我儿子今年三十，是个博士。”

　　保安大哥说：“我侄子今年二十二，书读得不多，但有十个快递点。”

　　“我儿子是个博士！”

　　“我侄子有十个快递点！”

　　“博士！”

　　“十个快递点！”

　　章小池不能拉偏架，一碗水端平：“厉害厉害，都厉害！”

《碰碰车》
*先婚后爱*反差*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