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富春楼是景城唯一的海鲜酒楼，位于景城唯一公园的东门外，共计三层。
　　酒楼经营年头不短，据说是和景钢集团开始征地同年开门营业。逢年过节，但凡是景城条件不错的家庭，都会提前半年预定年夜饭。但也因为菜色价格偏高，只有部分景城“中上层家庭”能负担起普通一桌的宴请，早几年也被叫做景钢食堂。
　　虽然这两年景钢集团已经不复当年模样，但富春楼仍然是景城十分有头脸的去处，邀友聚会时说起来，名头依然是响当当。
　　刘美林今年便在富春楼包了一桌，订了十八个人的配菜，邀请婆家的亲戚，以及许继康远道而来的父母一起过年。
　　林迪娜和她的外公外婆并不亲，从小到大只有极个别重要节日能见到，但凡想起时也只是两个模模糊糊的老人形象。这种若即若离自从刘美林离婚后每况愈下，至到她再婚，又生下了许心怡，才算勉强回到她离婚以前的样子。
　　因为刘美林是家中独女，林迪娜对所谓的舅舅阿姨就更没什么概念。幼时她只是朦朦胧胧记得，自己的舅舅阿姨要比别人的多隔上一层亲戚。再长大些才知道，他们是刘美林的表哥表姐堂弟堂妹，都是其他人家里逢年过节都鲜少走动的远房亲戚。
　　刘美林预定前和丈夫商量了半个月。许继康觉得花这个钱总有些打肿脸充胖子。但刘美林十分坚持，具体原因倒也没细说，只是在劝说许继康的时候搬出他的父母，说当年结婚酒席他们没来，今年在景城办一桌，也算补掉当年的遗憾。许继康听过后觉得有道理，再没多争辩，便就由她去了。

　　年夜饭包厢预订从大年三十的下午四点起，直至大年初一的凌晨六点。
　　林迪娜刚一进门，便被刘美林斜睨一眼，说还不打招呼。包厢正中央的大桌周围紧密地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地粘在一起闲聊，听到声音，便齐刷刷转头向她看过来。
　　林迪娜看着一圈似曾相识的面孔，头脑嗡嗡作响。
　　正对门的是外公外婆，稍微偏一些位置的，应该就是许心怡的爷爷奶奶。而剩下的人大多是中年模样，有些和刘美林长得几分相似，有些算得上保养得当面露红光，有些面露疲态头发稀疏，中间还间隔着几个陌生小学生，正穿着新衣服，满脸乖巧地坐在高背椅上。
　　林迪娜硬着头皮先挑年纪最大的老人打了招呼。她说外公外婆好，爷爷奶奶好。
　　爷爷奶奶？林迪娜脑子转过一个弯，这么称呼任何一对老年夫妻倒也没错。
　　听她说完，四位面色红润的老人也热情回复道，这就是娜娜吧，娜娜好啊，娜娜都长成大姑娘啦，看着真心疼。
　　那接下来呢？看着剩下的人，林迪娜实在犹豫，头脑转到最快也没想出个答案。但好在没等她犹豫太久，这些满面和善的陌生面孔像是大发善心，开始按随机顺序自我介绍起来。
　　有人问她记不记得满月那天她尿了他一裤子，有人问她记不记得两岁的时候抱过她，有人问她记不记得小学一年级给她买过棒棒糖。这些人的记忆应是尤其好，以她的岁数为坐标，总能找出些绘声绘色的小事情来。林迪娜站在大桌的小小一角，听得有些晕头转向，只能不停摆头，抱歉，抱歉，我那时候太小，真的记不得了。
　　刘美林面色似有尴尬，先是转眼狠狠剜她一眼，又大声笑着说孩子大了害羞打圆场。那些面孔模糊的人倒是和善，只是哈哈一笑，说娜娜学习好，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性格相当内秀啊。说完后又兴致勃勃聊起些小孩教育的事情来，听上去算是暂且放过她。
　　人头到整齐，就开始先打饭前麻将。男男女女凑成几拨，有些挤到麻将机边上，有些蹲在茶几一圈打扑克。有小孩装模作样坐在一旁写作业，被跑来跑去的小伙伴撞到，递给他偷偷找来的白酒瓶盖，才偷偷摸摸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开。
　　刘美林满面春风，坐在牌桌上笑着说，好不容易一年到头，大家今天可得玩尽兴啊！许继康听过后也笑着应声，端着茶壶在人群中穿梭倒水，但凡歇下来就抱着许心怡坐在她身边，满面儒雅温和的样子，像刘美林的贤内助。
　　牌桌上战况正酣，屋内渐渐人声鼎沸，香烟弥漫起来。林迪娜一个人坐在大桌边上无所事事，手机也快要也没电，便溜出门，去走廊里看看。

　　富春楼在前两年重新翻修过。装修期间整整停业半年，让几家新开的中高档饭店有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翻修后的酒楼走廊吊灯换成了带水晶珠子的华丽款式，原本的乳胶漆一律换成了金色花纹壁纸，卫生间一律更换成时兴的日本全自动马桶盖，但挂着的油画和花鸟画倒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那时候林皓时不时便带全家来这里吃饭。刘美林和林迪娜生日要来吃龙虾，重要节日要来吃饺子宴，偶尔林迪娜考试满分，便来吃大厨和大城市餐厅新学的巴西烤肉烤香蕉。
　　林迪娜顺着走廊漫无目的乱走，忽然一时兴起，歪着头挨个观察起墙壁上的挂画来。这些装饰画的主题杂乱无章，三步一幅拾穗者，再三步一幅富贵牡丹图，壁纸上连绵重复的花纹让她有些头晕，但总算在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找到一幅青绿山水画。她伸手在画框后摸索两下，就惊喜找到一小块陈年泡泡糖。
　　把泡泡糖粘上去那天是她的五岁生日。林皓从不让她吃这些有危险的零食。可她还是偷偷拆了一块，一路嚼到饭店，在被林皓发现前才慌不择路偷偷粘到画框背面。爸爸掐住脸问她为什么嘴巴里一股葡萄味，她摇头晃脑说，她的眼睛像葡萄，葡萄公主当然是这样。
　　现在她手心里的泡泡糖早就没了当时的淡紫色，已经变成一小块惨白的胶团，被抠下来时还有当啷的坚硬一声，格格不入到像是块远古哺乳动骨化石。林迪娜看着手心一阵阵出神，不自觉地叹口气，顺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走廊里的每间包厢里都能传来祝福话和欢声笑语，碰杯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林迪娜不愿意回去，便缓步走在温暖柔软的地毯上，穿梭在欢乐声音的隧道里，错觉以为来到了只有幸福快乐的地方。
　　但错觉确实不长久，她很快听见右手侧的包厢门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女人尖叫。包厢门被打开，摔出来一个女人和她的手提包，推她出来的人只骂了声赶紧滚，就砰地一声关上门。
　　女人头发乌黑柔顺，身上穿着一件高领羊绒衫，脖子上是一根细细的铂金项链，在走廊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的后背正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着，被头发掩住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眼泪。
　　“小姑？”林迪娜下意识说。
　　女人扶着墙回头，便让林迪娜看见一双熟悉但古井无波的眼睛。那眼睛瞳仁偏大，像是两个黑洞，随时会将人吸入进去一般。
　　“娜娜？”她颇为陌生地念出她的名字，虽然姿态狼狈，但转瞬便挂上了一个温婉亲切的笑。“这么久没见就被你看到我这样，真是丢人呐。”
　　被推出门的时候应该是让她崴了脚，林迪娜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堂的沙发上。刚坐下来，小姑就打开手包，从里面翻出一只用金粉印着属相的红包来。
　　“新年快乐，这是小姑给你的压岁钱。”她把红包放进她的手心里，又无比流畅自然地捋开她鬓角的头发。“这么多年没见，真的是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我印象里你还是个这么高的小孩子呢，我看看，你今年应该是……”
　　“十五岁，一月份的生日，上学早，开学应该是高一下学期。我在你八岁以后就再没见过面了，你的妈妈应该是又结婚了？今天也是来吃年夜饭的？”
　　小姑连珠炮似的问出一连串问题，但都十分好答，林迪娜只需要点头嗯就是了——好像这些问题她应该是本就知道答案。但说完这些片汤话，两人就再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并排坐在沙发上只是沉默，幸好丝毫不尴尬。
　　“脚腕没关系吗，要不然我去叫服务员找个冰袋来？”林迪娜看着她的脚踝思来想去，还是主动开了口。
　　“这么会照顾人的呀？”小姑坐直舒展开身子，抬手把头发全部归拢到一边，露出柔软馨香的一截脖颈儿，视线不经意似的扫过她说，“没关系，我一会还得回去。现在就得麻烦你陪我说会话。”
　　“不麻烦的。”林迪娜说，“我也不饿，现在不想回去。”
　　“怎么了，和家里吵架了？”
　　“没有，我和他们不太熟，坐着吃饭不自在。”林迪娜摇头。
　　“你这个孩子，在这方面上怎么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小姑笑着说，但笑意还没到眼底。“我被他们赶出来，一会不还是得回去继续吃饭？”
　　“从来不问不该问的事情，这点也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听着很贴心，但在我们看来很冷漠啊。”她自顾自地说着，“刚刚闹得那么难看，你不好奇的吗？放心，我和其他长辈不一样，问我吧，我不会生气的。”
　　林迪娜看了她许久，问道：“那他们为什么那么过分地对你？”
　　“因为我出轨很多年，终于被他们发现了。不忠的妻子和儿媳这个时候恬不知耻地来吃年夜饭，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拂了他们的面子，他们当然不乐意。”她不紧不慢地说，但表情很是畅快，“孩子还在包厢里等我呢，就看见他妈妈被赶出来。”
　　“那也不能这么做。”林迪娜说。“他们都是谁？是你的丈夫和他的父母吗？”
　　小姑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孩子，说话太直接，提问题又这么赤裸裸的，难怪你不愿意回去。不过这样下去可不行，有些事情得慢慢学的。”
　　“我知道。”林迪娜点头，“但这些事情我学不明白，看不懂，也不想学。”
　　小姑窝进沙发里，观察似的仔细盯着她，看着看着脸上又笑了，按住她的肩膀抱进自己怀里。林迪娜脸侧的羊绒柔嫩温暖，她听见耳朵下面的胸腔正嗡嗡作响说：“真是血浓于水啊，娜娜。”她说完后像个母亲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林迪娜有些出神，觉得这半小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但她对这些却不厌烦，甚至和这位少有见面的姑姑产生了天生的亲近感。
　　“存一下我的手机号吧，”小姑又坐起身，“你打我的电话。”
　　林迪娜找出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拨出后认真听铃声。但眼前的小姑却偏过头抻住下巴，向她背后张望，林迪娜也跟她的视线转过身，看见不远处包厢门打开，走出一个小男孩。
　　他正哭得满脸涨红，时不时抽噎一下，走路走得磕磕绊绊，还边哭边四处张望。伤心到极点的小孩声音总是不受控制，可他哭的声音倒是轻细得像只小猫，表情又是十分怯生生的样子。
　　“你看，他们就是这么叫我回去的。”她应该是想开个玩笑，但连她自己都没能逗笑，声音干涩得不得了。“楠楠，妈妈在这，再别走啦，妈妈这就过来。”
　　小姑撑着膝盖勉强站起身子，林迪娜本想扶她，但被她推开手。“没关系，我自己走过去，他们就愿意看我这样，你在这里等着吧。”
　　“你一会等刘美林来找你了再回去。”她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露出来一个狡猾的笑，和她招招手，就歪歪扭扭地走回包厢了。
　　林迪娜低头看手里的红包，金粉被蹭了不少在手心，也不知道本来是准备给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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