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

　　月色如钩，半悬在蒙蒙雾津上。

　　空气中流转的，是低回的鬼吟——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离司南所指的方向愈近，周围的阴气便愈重，山上拔起的座座石洞似如黑渊巨口，望不清前路，仿佛随时可能从中吐出一两只黑色鬼蜮，饥渴地贴到活人身上。

　　洞口和洞顶上覆盖着腐朽潮湿的苔草，在夜雾下微微发暗，月光打到的地方，似睁开的凄厉眼睛，露出眼珠里的惨白。

　　这一片已经了无人迹、了无生机，如今孟闻昭应无瑕踏上此处，黄土上旧迹方去新迹覆。

　　应无瑕站在这四面是黑黢黢山洞的山野中，静心感应。漫天的鬼吟分明就在耳边，可它们徘徊往复，却不见一丝鬼邪近身。

　　像是失去了攻击性，只能以声音凄嚎。

　　孟闻昭定身在其中一只山洞前，司南上的指针已经静止不动，她化出鬼气，将其朝洞口旋绕一圈，倏然，更深更厚的黑气笼来，剧烈如山崩扑向她，尖锐撕裂的鬼号震耳发聩。

　　变化俄顷之间，应无瑕看到第一只完整的鬼形扑出山洞，它张开獠牙，黑色细长的手伸出来，不断扩伸，再收到阻力收缩，再扩伸，再收缩，它的剩下半截身子似乎被锁在山洞内无法出来，两只枯枝般的手也是不论如何竭力扑向孟闻昭也抓不到她。

　　第二只、第三只、直至众鬼的身子都挤在山洞口，无数的鬼手似错乱的藤蔓野蛮生长，向洞外那不染纤尘的白衣抓去。

　　尖长的鬼声划破云霄，应无瑕一皱眉，剑指起剑气将这群鬼逼回山洞。

　　耳朵总算得片刻解脱，应无瑕道：“你是捅鬼冢窟窿了。”

　　孟闻昭笑笑，“是啊，这里就是鬼吟窟。”

　　她从身上掏出一只火把点燃，说道：“应姑娘，你若嫌吵便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便回。”

　　“一同去。”应无瑕跟上她。

　　踏入鬼吟窟，两人说话的声音放大了几倍才能让对方听见。

　　“上官鹰扬身上的鬼气乃是来自于此，若是闻昭记性不差，鬼吟窟深处应插有一只收鬼旗。”

　　“鬼都是一个样，何来贵气之分？”

　　“应姑娘，我说的是收鬼旗。”

　　“此处确实很晦气。”

　　“……”

　　孟闻昭一掌镇下四散的怨鬼，火把照向前面一片小石坑，趁那些声音安歇片刻，对应无瑕道：“这便是收鬼旗。”

　　但见那只收鬼旗不过手臂大小，却在一团暗云中光华流溢，无数的黑色鬼影绕在它旁边，幽幽吟吟，似怨似泣。

　　应无瑕此时才仔细端详空中那群飘浮的鬼蜮，她恍然道：“原来如此。”

　　鬼吟窟里这些鬼早就是些死鬼了，只是因收鬼旗年年月月的镇压，怨气不得发，这才有无数的怨气滞留在了洞窟中，仿成了活鬼的模样。

　　是以这洞里洞外怨声载道，却毫无攻击性。

　　应无瑕道：“将它们放出去吧。”只要将怨气放出去，它们将彻底安静地消散在这世间。

　　孟闻昭颔首，走向收鬼旗，却在三步外被一道金色佛光结界拦下。

　　空气中的佛文流动又散去，有无同体，转眼又恢复成一片宁静。

　　鬼声又在耳边沸腾，孟闻昭早就习惯将它们置若罔闻了，只是她看了看应无瑕，还是向她招了招手。

　　应无瑕过去，她附到她耳边，咬字清晰道：“听闻这只旗乃是当年佛界八千大师留下的，如今看来传闻不差，旗旁的结界恐怕也是八千大师的手笔。”

　　应无瑕点了点头，“嗯。”

　　温软的热气又贴着她的耳廓轻拂，“看来大师当年只是留下收鬼旗，却忘了将它按时收走，此事有利有弊，如今我们倒是来得刚刚好。”

　　虽然因此让这群死去经年的鬼产生了不少怨气无法脱束，影响鬼吟窟一片如人间炼狱，可却把收鬼旗留给了她们。此时她们把这旗取走，一来可以放走冤魂，二来这乃是对付上官鹰扬一身鬼道武学的利器。

　　应无瑕道：“那便先破结界。”

　　孟闻昭翻袖，道道真气打入结界，浩瀚的力道却如没入更渊浩的湖海，转瞬消失无踪。

　　“让我来。”寒蛉剑出，细雪纷纷，绵若春蚕吐丝，坚若百炼成钢，就在银雪落地一瞬，结界佛光乍亮！

　　“小心——”

　　绿绮琴霍然翻出挡在两人身前，孟闻昭拉住应无瑕，迅退三尺，“卍”字佛文浩然而出，训得空中琴一声铮响。

　　佛力顷刻间如似一只柔和的大掌，将两人一琴送出洞外。

　　耳畔风停，纷扬的发丝落回肩头，孟闻昭看着金光迅散恢复如常的山洞，将火把和琴收好。

　　“看来此处不宜以蛮力破结界，我们再寻别的法子吧。”

　　翌日，孟闻昭回到来日庄，将昨夜鬼吟窟之遇告知众人。

　　冀宴饮激动道：“孟姑娘，你相安无事就好，这次是我害你受苦了，唉！”回想起孟闻昭自剑岳回来命悬一线的模样，冀宴饮仍是心有余悸。

　　孟闻昭道：“庄主，劳你挂心了，闻昭没事，当下我倒是要从鬼吟窟中取一物，需要你们的帮助。”

　　冀宴饮道：“只要你开口，冀某在所不辞。”

　　“小生也可以略尽绵薄。”公输客嘴里说着话，眼神却是游得远远的盯着树下静默不语的应无瑕。

　　冷美人飘飘何所似？似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公输客抬高声音继续道：“如果应姑娘需要什么帮助，小生也是在所不辞哦。”

　　冀宴饮按住眉心，“好友，你是不是应该收敛点？”

　　“应姑娘救命之恩，小生要涌泉相报。”公输客折扇排开，遮住半边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他俊俏的长睫，他眨眨眼，拟出种男生女相的娇俏。

　　冀溪长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在旁边瑟了瑟身子。

　　还好孟闻昭迅速谈起了正事，“这里人刚好，闻昭需要几位兵分三路，分别前往这几个地点。”

　　她拿出三张纸，一张交给冀宴饮，一张交给公输客，最后一张飞到应无瑕手中。

　　冀溪长左看右看，就自己手里没纸，急问道：“那我呢？”

　　“冀公子，你和公输先生同行，他是外域人，对风土地貌没有那么了解。”孟闻昭道：“这三座寺庙都是八千大师曾经传学的地点，你们去问里面的主持，哪位见识过大师的万字法印，今夜子时闻昭在此地等你们回来。”

　　“明白了。”

　　四人即将要分向而行，应无瑕在树下站直身，望向公输客，冷声道：“你过来。”

　　公输客喜上眉梢，即刻过去。应无瑕走出庄门，公输客尾随于她，待两人走到墙下，公输一看远处晴空万里，心中只觉畅怀开阔，喜道：“应姑娘，你想对小生说什么？”

　　话音甫落，视线里寒光一闪，公输客只觉得“嗖”的一下，脖子里窜入一道冷风。

　　他的脖子被冻得僵僵的，一动不敢动——因为一把不长眼的利剑，此刻正抵在他的命脉上。

　　抬眼再看眼前，原来是错看了晴空万里，应无瑕冷峻的眼神冰寒砭骨。

　　“那个、那个，女侠饶命。”他缓缓地抬起扇子，轻轻用扇柄想将剑移开点，怕女侠手滑。可是，冷剑纹丝不动。

　　“想死吗？”应无瑕问他。

　　肯定不想啊，“没这个爱好，小生很惜命，就不牢姑娘费心了。”公输客边说，边再挪挪剑。

　　忽然一道沉闷干脆的响声，转眼一半扇子落地，原来是应无瑕将他的折扇一剑砍成了两半。

　　“不想死的话，今后就别看我。”应无瑕放完话，收剑离开。

　　公输客捡起自己牺牲的折扇，“唉”的叹气。

　　冀宴饮从门口拐出来，问他：“好友，感动吗？”

　　公输客欲哭无泪，“不敢动。”

　　冀宴饮又问：“那还涌泉相报吗？”

　　公输客垂头丧气，“不了，我与小溪长找寺庙去。”

　　他们四人马蹄扬尘前往寺庙打听消息时，泉石烟霞也即将迎来一位贵客。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泉石烟霞现在的景象好不稀奇，门口一边红色鞭炮连串炸响，鞭炮顶挂着一幅“喜”字；一边穿白色丧服的哭丧队低头呜咽，后边的乐师高吹唢呐。

　　剑魔手里捏着一只大钱口袋，里面装满了三目火猊去闹市里喷火卖艺赚的银子，它从里面掏出一把，丢在哭丧队脚边，“再哭大声点！我小弟死了，你们一定要虔诚的送它走！”

　　这边是木幡正的葬礼。

　　另一半边鞭炮点完，剑魔又挂上一串新的继续放，恭喜孟闻昭死于非命。

　　它要放三天三夜的鞭炮来庆祝它的仇人下黄泉了！

　　“孟闻昭，你死得好，死得好啊！你就变成一缕冤魂，永远看着我在世上快活吧！”剑魔仰天长笑。

　　它口中的冤魂孟闻昭，此刻正在一棵树后悄然无声地观看着他的奇葩举动。

　　孟闻昭无奈地摇摇头，本来想从前门进去，这样看来还是算了吧，自己走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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