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失眠

　　贺重闻不是没有察觉到，从某天开始，方洛昀与他的相处发生了变化。

　　第一眼见到方洛昀开始，他就觉得这小家伙像个狡黠又灵动的小狐狸。
　　后来相熟了些，见招拆招你来我往，也叫他很享受游戏。

　　然而自那个未名时刻起，方洛昀不再接他的那些玩笑，尤其是谨慎地避免任何有可能暧昧的发展，真像个公事公办的雇佣关系。

　　他在疏远他。
　　而那疏远源于对自我的克制。

　　贺重闻并不着急，因为这非但不是坏事，反倒是好的发展。

　　毕竟，得先有悸动，尔后才需要克制。

　　小孩儿也没那么直嘛。

　　蒙纳地尔再怎么深度游玩，一周也足够了。

　　想来想去第二周还是去卢高，贺总执行力之强，表现在十分钟前听方洛昀无意提起卢高有家不错的西班牙菜餐厅，十分钟后已经订好两张头等舱的机票。

　　方家条件也是很不错的，稍微长途、累一点儿的航班都会订商务舱。

　　但短途头等舱这种性价比极低的东西属实没必要——蒙纳地尔到卢高满打满算飞行时间也就一个半小时，刚平稳就下降，什么也享受不着，听起来就亏。

　　CSC的机票补贴更是只有经济舱的额度，小方同学算是沾了贺总的光。

　　登机之后的小方同学并未对老板感恩戴德，一双眼睛因为憧憬显得格外闪亮：“再过两年，我就不再是乘客了。”

　　他的飞行执照已经考下来了，以他的成绩和资质，毕业之后一定能进入最好的航空公司，争取打破国内导师三十二岁升主驾驶的记录。

　　当然，他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出来的野心，那就是成为最年轻的机长。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究竟去哪个航司还是得慎重斟酌。

　　准毕业生们通常都会有这样的困境，究竟是去大厂当凤尾螺丝钉，还是去小地方争个有晋升空间的鸡头。

　　向方洛昀伸来的橄榄枝也不少，LSAC和岱航是后者，国内的那几家老牌航司、还有欧洲一些别家则算前者。

　　今年底明年初就得拟定初步意向书，方洛昀也有些迷茫。

　　大三眼看过半，他有同学至今offer还是0，同他们商量像在炫耀，肯定不妥；

　　导师则希望他能继续读研读博，留下来搞学术——这根本同他翱翔蓝天的愿望背道而驰，也没用。

　　至于家里的长辈，都是些认定只有本市体制内才稳定、别的工作再高薪都会前途叵测，尤其是他这种空中飞人的一不靠谱二不安全的老式思维。
　　不竭力劝他回约兰考公考编就不错了，又怎么会真诚给建议。

　　到头来，居然只有这个认识短短一周的男人能成为他的信任对象。

　　贺重闻听了年轻人的苦恼，沉吟道：“你知道我这次来蒙纳地尔是做什么的吧？”

　　方洛昀当然知道，在MAA相识的第一天，院长带着这几个人来采访自己时就清楚了。

　　“那我应该也跟你提过，尚霖对岱航的投资基本是敲定下来了。说狂妄点儿，以后岱航也是我名下资产的一部分。”贺重闻说，“那我肯定得为岱航说好话，从你那儿争取宝贵的一票。”

　　方洛昀迟疑：“因为你很看好岱航吗？其实它跟东航南航比起来太稚嫩，可是我也确实很喜欢他们的管理方式和晋升制度，不看工作年限，只看能力。那你觉得……”

　　“哎，等等等等。”贺重闻不怎么礼貌地打断他，“你可能误会了，我游说你选择岱航，并不是因为这个。”

　　年轻人不解地望着他，眼睛黑亮澄澈，像一汪清泉，等待一个更加全局、更加权威的观点。

　　……他那样真诚，搞得贺重闻觉得自己的真实想法简直有点……龌龊。

　　在任何场合都能口若悬河的贺总，居然也会感到窘迫。

　　他微妙地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进岱航，只是因为这样我可以有更多的借口和机会见你而已。”

　　方洛昀：“……”

　　方洛昀扭头看舷窗外，留给他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真不禁逗，贺重闻摇摇头。

　　这话本来当是轻描淡写讲出来，算得上调戏，他喜欢看小家伙招架不住直球情话脸红的样子；可情形和预想中有误，他讲得这样郑重，仿佛是倾吐真心。

　　真心。

　　他对这样一个异国偶遇，小了七岁，还对自己若即若离的小孩儿，能有什么真心吗？

　　*

　　工作关系贺重闻来过卢高不少次，比方洛昀更熟悉。
　　两人身份倒转，出钱的那个兼任了向导；作为首都卢高怎么也算个国际都市，英语普及率高，方洛昀的翻译作用也不大了。

　　小方同学光拿钱不干活，心安理得。

　　贺重闻约了个朋友吃饭，比他大几岁，华裔，名叫Adrian，在澳洲长大，这几年来卢高定居。

　　有钱人都喜欢做慈善，为了表也为了里。
　　Adrian不是单独来的，带了个资助的学生，国人，现在在LSU读大二。

　　方洛昀好奇地看着这个叫做温珩的男生，苍白消瘦，几乎不与人对视。

　　他比自己还低一级，可是看起来年龄并不相仿，反而跟贺重闻差不多。

　　有很多秘密的样子。

　　贺重闻和Adrian很久没见，喝点儿酒，聊东聊西。

　　席间温珩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东西都没怎么吃，很没胃口的样子。

　　方洛昀正相反，埋头苦吃，大部分点的菜都进了他肚子里。
　　奖学金有限，时间也有限，平常可来不了首都的高档餐厅，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

　　贺重闻时不时瞥他一眼，小孩儿对美食抱有惊人的热情，双颊塞得满满的，像个贪吃的小仓鼠。

　　有一下吃噎着了，贺重闻自然而然顺着他的后背抚摸，语气是种带着宠溺的无奈：“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

　　Adrian的视线在他俩之间逡巡，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们相识不少年，Adrian记得贺重闻一般不碰学生，年纪小的心眼儿太死，麻烦。他更喜欢知情识趣的。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是坏事。

　　‘新的？’Adrian用口型问。

　　贺重闻笑着答：“这位可是我高薪聘请的随行翻译。”

　　Adrian自然不会信，可也不会接着问。

　　贺重闻夹菜，敛了点笑意。
　　不知为何，刚才Adrian的提问——那种问方洛昀是不是新换的小情儿的方式——让他有些抗拒。

　　一来，他和方洛昀至今仍处于非常礼貌的关系，谁都没冒进。
　　二来，若是真有什么发展，方洛昀应当是比情人更……更多一点的关系。

　　可在贺重闻的认知中，比情人更进一步的关系是什么，尚是空白。

　　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发展到那一步过。

　　方洛昀，大概也不会。

　　在场年纪最小的那个专注于对付芝士雪花蟹钳，完全没注意到年长者的情绪变化。

　　安静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温珩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不仅他自己，连对面的方洛昀都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瞥了眼对面人的手机屏幕，是串数字，没有备注。

　　然而陌生的号码却让温珩的神情变了，下意识看向身边人，目光里满是慌张和求助。

　　Adrian也立即意识到了，他低声安抚温珩不要怕，拿过手机接通。

　　越听脸色越是铁青。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让你见他的。如果你再这样骚扰我们，我会报——”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对面已经挂掉了电话。

　　他说的是中文，看来对面也是个同胞。

　　事出紧急，Adrian接的时候也没有避着贺重闻和方洛昀，这时候抬眼见两人的目光，抱歉道：“……一点私事，让你们见笑了。”

　　贺重闻却皱眉：“出什么事了吗？要不要报警？”

　　Adrian苦笑：“不是没试过，但警察不管这事儿，毕竟……那小混蛋也没有做什么。他对小珩纠缠不休，我实在是……”

　　Adrian咬牙切齿，用本地语骂了句脏话。

　　贺重闻听不懂，但方洛昀懂，很惊讶。

　　从见面到这一顿饭的时间，Adrian表现得一直都温文尔雅，没想到也会这样说话。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猎豹一样悄无声息。

　　他个子极高，看起来年纪非常小，最多刚成年，似乎还是混血儿，五官是种堪称嚣张的明艳。
　　可他神情狼狈，一把攥住温珩的手腕，眉目混合着愤怒与哀求：“哥，跟我走，跟我回家吧……”

　　哥？
　　温珩还有个弟弟吗？

　　他这样的长相本就惹人注意，这时候闹出来的动静更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连餐厅的服务员都匆匆跑过来。

　　方才还惶恐的温珩在见到这人时，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坐在原地，目光漠然：“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年轻人还要再说什么，手被Adrian拽开；后者将温珩护在身后，冷冷道：“请你对我男朋友放尊重点。没听到他说跟你已经没关系了吗？”

　　VIP席位围观群众方洛昀的嘴巴张成“o”型。

　　啊？

　　他俩原来不是，或者说不只是资助人和被资助人的关系吗？
　　竟、竟然是男女……不对，男男朋友？

　　那这个年纪小的和温珩又是什么关系？
　　他跟Adrian这样剑拔弩张，怎么像……情敌？

　　“‘男、朋、友’？”年轻人的声音满是讥讽，转头对温珩又软了语气，“哥，你真的能忘掉我吗？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

　　……啊？！

　　方洛昀直愣愣看着，分析不出来情况的大脑过载，嘴巴从“o”张成了“O”。

　　还以为只会出现在某某文学网上的男男三角虐恋，竟在眼前真实上演。
　　小方同学大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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