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

　　徽宁五年三月，大晋挥兵直指建陵。

　　元月，大晋攻克濯宁城，二月，惠安城破。至此，南朝以濯宁、惠安二城为中心构造的两道防线，亦随二城被攻破一并瓦解。南齐所占六郡之地仅剩二郡，一旦建陵失守，晋军取南齐京城则易如反掌。

　　连下两座重镇之后，晋军的士气已经到达了顶峰。定国公这样的老将还好，有的年轻将领沉不住气，私下里已经说：“齐贼庸碌，取齐京城，如探囊取物耳。”

　　或许是志得意满地过了头，攻打建陵时，大晋颇费了一番功夫。

　　建陵守将姓赵，出身宁陵赵氏，是南齐赵太后一母同胞的兄弟，官位显赫气度凛然，未曾开战之前也是南齐鼎鼎大名文武全才的名士。谁料晋军打到建陵城下时，这位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没受过风刀霜剑的赵大人顿时露出了不堪大用的真面目，居然动了出城投降的心思。
　　眼看大晋就要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建陵城，谁料就在这时凭空杀出一员猛将，当头一刀砍了赵大人的头，旋即召集建陵士卒修整城墙合力御敌。

　　定国公：？？？
　　大晋将领：？？？

　　斥候连忙去探听情报，发觉这员猛将当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大晋用人一向奉行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原则。官宦子弟纵可依凭父辈得以恩荫，但如果想要位居三品以上高位，那必然要外放出京几经历练，这与南齐恰恰相反，南齐信奉的是钟鸣鼎食累世公卿，精通庶务与否反而是最不要紧的。
　　南齐世家累世公卿，牙牙学语的婴儿尚在襁褓之中，便可背负著作郎秘书郎的官位，对于寒门子弟而言出头之难胜于登天，更罔论寒门之下的庶民了。

　　而这员突然杀出来的猛将郭至，便是庶民出身。他家境贫寒，父母与兄弟姐妹灾年饿死，孤身投军，因杀敌勇猛悍不畏死履立战功，但屡次遭遇上官打压，所以战前并没有什么名气。

　　建陵城之所以能成为南齐的最后一道防线中心，是有其道理的。晋军几番攻打，都未能攻下，而与此同时，大晋终于碰上了问题。

　　存粮不足了。

　　户部尚书王知哭天喊地要撞死在柱子上，说户部的仓库现在比脸都干净，耗子进去都要饿死。户部没有存粮，万一今年再有个水旱灾害，拿什么去救济赈灾？

　　这话虽然有夸大之处，说的其实没错。户部的存粮吃紧，去年秋丰收之际入库的存粮已经消耗了大半，硬要榨干户部最后一点存粮，那今年可就真的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就在这时，养病养了许久的永乐郡主出面，设宴相邀请了数位富商巨贾——以永乐郡主的身份，这实在是大大地放低了身段，一众富商受宠若惊，宴后，以一名姓严的大盐商牵头，采买了一大批粮食献上，暂时把耗子都能饿死的户部库房填上了一点。

　　然而王知还没能捂热到手的粮食，就被迫将其中三分之二作为军粮运去了前线。王知悲痛欲绝，下值后去找礼部尚书杨凝喝酒哀叹，忽然看见一张熟悉且愁容满面的脸，一时愕然：“那是章其言？”

　　杨凝说是：“朝上天天见面，你认不出来？”

　　王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叹气：“跟他一比，我倒也没那么惨了。”

　　杨凝说：“你闭嘴吧。”

　　章其言已经出嫁的大女儿嫁到了于家，于家犯了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全家上至八十老母下至八岁小儿一个都逃不过。于家嫡长子的妻族都因此吃了挂落，好在章怀翡的夫婿并非承袭宗祧的长子，章怀翡又是出嫁女，没有牵连章家，但硬生生折进去一个嫡长女，且还是此等大罪，只能当做没生过这个女儿，真是由不得章其言不心痛。

　　章其言一边心痛，一边还要忍痛和章怀翡撇清关系——他是刑部尚书，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着他含糊于家牵涉的大案，因此章其言很知道轻重取舍。
　　和他相比，十月怀胎生下章怀翡的章夫人的悲痛丝毫不下于丈夫。她起初觉得女儿是被于家牵连了，切齿痛恨于家之余，还抱着一丝期望，试图入宫求情将女儿捞出来，哪怕青灯古佛一生，总好过没了性命。

　　章其言却不许，他把妻子拉回房中，告诫她往后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她如果只是受于家牵连，怀璧怎么会现在还躺在床上？”

　　章夫人醍醐灌顶，突然意识到了其中关键，她哆嗦着嘴唇看向丈夫，果然章其言点头：“怀翡一心向着夫家，爹娘兄妹的情分都不顾了，我不妨跟你说句实在话，怀璧出事那日，准备入宫揭发的人不是怀翡，是我。”

　　章夫人双目圆瞪，而后失声痛哭。

　　她生了两子两女，天下的慈母心大都一般无二，为了儿女那是什么险都肯冒，但是要是为了一个孩子，把其他孩子的性命搭进去，那多半是不可能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她心爱的大女儿，居然做出这种祸水东引去害自己娘家的事。

　　章其言告诫她说：“老大媳妇刚添了玉儿，怀容嫁到夫家还没守过孝生过孩子，为了咱们其他几个儿女，也只能当没生过这个孩子了。”

　　章夫人哭着点头。

　　章家的气氛一直沉闷了好几个月，章其言一上朝就能接收到同僚们同情的目光，这反而使得章其言更加难受。直到大晋打了两个月还在建陵城外打转，一直没能啃下这块最硬的骨头，满朝气氛都跟着沉闷起来，倒没人顾得上章其言了。

　　从三月打到五月，每一封军报都牵动着满朝文武的心脏，好几次建陵城城门都快被攻陷了，偏偏只差那么一点，又被城中士卒再度浴血打退。

　　桓悦回了宫就和明湘叹气：“南朝士族庸碌，有一员勇将偏偏碌碌无名，可见南朝皇帝不会用人。”

　　明湘面无表情地夸奖他：“谁能比得上皇上知人善任，不以出身论英雄。”

　　桓悦含蓄地表示谦虚。

　　明湘切回正题，正色提醒他：“大军在外消耗太大，我令严文珺起头认捐粮食，可一不可再，等库中存粮再度耗光，可就不好办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已经打到建陵城下，若是因此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桓悦点头，说：“所以为今之计，只能用不光彩的手段了。”

　　明湘扬眉：“内阁终于克服他们正人君子的心理防线了？”

　　桓悦说是：“消耗太大，他们受不了了。”

　　明湘从袖中摸了一方小印出来，招手叫来梅酝，用密匣把小印一装，由梅酝捧着出去了。

　　这‘不光彩’的手段，就要鸾仪卫安插下的青鸟发挥作用了。

　　南齐朝中，并不是铁板一块。以晋阳陈氏为首的部分士族，已经隐隐有了降晋的主张，这话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但不妨碍人心中自有一本帐——以大齐如今的国力，建陵这道防线，又能支持多久？一旦表现的宁折不弯，等北晋打进来，难道真要为了风骨名声合族投江吗？

　　而一声不发的那些士族，心里未必没有同样的盘算——据金乌回报，三月他传递信息时，险些暴露，有人看不惯他一个寒门能得到赵彦之的看重，到赵彦之面前告了一状，含沙射影地说他私通北晋，却被赵彦之压了下去，并未处置他。

　　据此可以合理怀疑，这是赵彦之在隐晦地向大晋示好。

　　雪醅收到明湘送来的私印，顿时精神一振，决定给这些心向大晋的士族一个表现的机会。
　　她动用了手上的几条格外重要的暗线，通知几位青鸟，命他们设法鼓动目前效力的士族弹劾郭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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