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

　　江落还是第一次听景翊说这么一大段话，他们两个坐在小朋友才会坐的南瓜车里，讨论着似乎有些深度的话题，本身就够怪了。

　　如果只有江落一个人，他会因为有人在外面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而放弃去坐旋转木马的想法。

　　一旦身边有了一个和他一起奇怪的人，那些眼神也都能视而不见。

　　江落往前坐了坐，他和景翊腿挨着腿，本身距离就已经很近了：“翊哥，我发现你这个人吧...”

　　他在脑子里组织了好几遍语言：“不欠的时候还挺会说话的。”

　　景翊说：“我感觉我的生命好像被你浪费了两秒。”

　　江落笑：“现在本来就在浪费生命好吗？还缺我这两秒啊。”

　　旋转木马放的儿歌还是那几首，好像每个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都共用一个曲库，还是好几年不更新的那种。江落从喜羊羊哼到小魔仙，再从伤不起到爱情买卖，现在小孩听这种歌不会太早了吗？

　　工作人员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小朋友们下马：“结束了小朋友们，如果还要玩的话需要再排一次队哦。这两位...”

　　景翊和江落从南瓜车上下来，工作人员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两位大朋友，如果还要继续体验的话，请重新排队哦。”

　　江落扭头问：“还玩吗？”

　　景翊反问：“你说呢？”

　　“不玩了吧。”江落说：“我已经把我的下一个目标定在了一个惊险刺激的项目上。”

　　景翊想起他对真男人的定义，不敢苟同：“什么项目？”

　　“激流勇进，够刺激了吧？”江落胸有成竹。

　　这个季节，激流勇进还是冰水拍脸还不好说，景翊好心提醒他：“第一我们没有雨衣，第二我不当落汤鸡。”

　　言外之意就是，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这么冷的天玩水上项目，亏江落想的出来。江落想象了一下，果断放弃了：“算了，你有没有想玩的？”

　　他们两个在路上走着，旁边路过的女生多少都会多看他们几眼，两个帅哥本身就惹人注目，何况还是两个不同类型的帅哥。

　　穿着白色工装外套的那个眉眼弯弯，笑着和旁边那个看起来冷峻少言的男生说话，那男生专注地看着正在说话的人，时不时回上一两句。

　　这一幕看起来赏心悦目，有女生抬起手机对准他们，江落几乎是下一秒就捕捉到了镜头，他拍了拍景翊，在景翊脸侧比了个耶。

　　江落走向那个女生，和她说了几句，景翊看见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看口型最后一句说的好像是谢谢。

　　“嗡”的一声，景翊点开江落的对话框，一张图片正在加载中。

　　“我把照片发你了，她拍的还挺好看的。”江落朝他走过来。

　　景翊说：“发给我干什么。”

　　江落看看他，作势要掏手机：“那我现在撤回。”

　　景翊在他说之前已经点了保存，他点头：“赶紧的，不撤把你手机砸了。”

　　超过三分钟的消息无法撤回，江落捂紧自己的小破手机，这个要是摔了他可没能换的。

　　正要出言反击，江落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小落？”

　　休闲外套内搭宽松的灰蓝色老头衫，头顶上戴着一顶卡通的小飞侠帽子，江永志有些尴尬、局促地站在江落的面前。

　　江落起初有些愕然，当他看到一只小手扯上江永志的衣角时，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勉强笑了笑，叫了声：“爸。”

　　他和江永志两个多月没见过面，江永志看起来很有精神，平时不离手的烟也没抽，在小孩面前总归是注意的。江永志想必也有些尴尬，父子两个人站在大街上，相似的脸庞上布满不相干的迷惘。

　　小手的主人从江永志的身后露出圆嘟嘟的脸来，他看起来才三四岁，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像个不倒翁一样。他用稚嫩的嗓音叫道：“爸爸。”

　　江永志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往上颠了颠，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

　　“这是你弟弟，陆思源。”江永志介绍完，哄着陆思源：“宝宝，这是你哥哥，快叫哥哥。”

　　陆思源的小手在空中抓了抓，他对江落这个陌生的哥哥表现出好奇，咿呀学语的年纪，说话都有一股奶膻味：“哥...哥哥！”

　　江落捏捏他的手，这小胖手软乎的跟个小肉球一样，捏上去挺解压的。江落没应声，再可爱的小孩跟他也不是一个妈生的，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

　　江永志注意到江落身边还站着一个男生，他说：“跟你同学一块来玩的啊？用不用爸爸一会开车送你们回去？”

　　江落松开陆思源的手，退到景翊身边：“不用了，我俩跟另外几个同学一块的，玩完自己就走了。”

　　“这样啊...”江永志看着他，说：“那你身上还有钱吗？没有的话爸爸再给你转点吧。”

　　江落看他用一只手摸出手机，手指一直往下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滑到尽头。江落不想再等下去：“你不用给我转，我身上有钱。”

　　江永志抿抿嘴唇，两道法令纹上下扯动了几次，眼神黯淡下去：“小落，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可是爸爸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别玩的太晚了，回去晚了你妈又要担心。”江永志还想再说下去，他怀里的陆思源闹了起来，小孩看不懂大人的欲言又止，他指着刚才江落他们玩过的旋转木马，咿咿呀呀的：“玩，玩！”

　　江永志把在他怀里闹腾的陆思源放到地上，这小孩刚下地就迈着两条小短腿朝旋转木马跑过去了，江永志追在他后面，喊：“别跑那么快，你小心摔着了陆思源！”。他跑出去一段距离，回头对江落满怀歉意的一笑：“小孩子不听话，回头了咱俩再打电话说吧。”

　　回头、下次还有过几天，这几个字已经成了江永志的糊弄标配。小时候江落信他说的话，总在等他回头把没说完的话说完。现在他明白了，他爸说的以后从来不属于未来，只存在于江落内心不切实际的想象里。

　　江落挠了挠脸，调侃道：“没想到小孩都这么大了。”

　　景翊说：“你弟跟你长得不太像。”

　　江落带着他继续走，旋转木马开始新一轮的运作，欢声笑语埋在老掉牙的歌曲里，江永志站在陆思源骑的小白马旁边，宽厚的手掌张开护着左右。

　　“肯定不像，哥的帅气独一无二好吧。”江落说。

　　路边有供游客休息的长椅，江落坐在上面，刚才撑着他的那份力气像是被全部抽走了，他的躯干沉甸甸的，双脚被灌了铅。

　　马路挑了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蔚蓝的天空飘动白云几朵，彼此分居、星星散散的在空中漫游。江落指着天边一朵小狗云：“我靠，飞天小狗。”

　　景翊看了一会，放弃了：“你说是就是吧。”

　　江落说：“我心里挺难受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那朵小狗云，脸上还挂着笑，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景翊很适合当一个倾听者，他话不多，也不是那种会把别人的事乱说出去的人。江落说：“我家以前是做生意的，我爸我妈各干各的，都有一定的起色。”

　　“那时候他们挺忙的，但是每周末都会带我出去玩一天，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游乐场。我跟游乐场老板都玩熟了，我带着同学们去还给我打折。”

　　景翊觉得在交朋友这方面，江落称得上是得天独厚，也不知道一个小学生怎么和游乐场老板混熟的。

　　江落回忆着那段蒙上纱雾的过往，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我初二的时候，我妈发现我爸有外遇。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外面都是他们吵架的声音，我妈来找我哭，让我管管我爸。”

　　“我当时觉得我妈不可理喻，我能怎么管啊，大人间的事我怎么插的上手。”

　　“我后来想了想，她可能也是没办法了。”江落笑：“她也不知道该找谁求助了，所以只能让我帮帮她，可惜我太不争气了。”

　　这事儿他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几乎是想到哪说到哪，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出口，就算景翊听完之后觉得他没用也好，懦弱也罢，他都认了。

　　江落说：“我爸不回家，我和家附近的几个男孩打成一片，玩得好的就差拜把子了。那会我们几个天天飘在外面，有的时候去网吧泡着，更多的时间在酒吧里拼酒。”

　　“一群初中生，喝起酒跟不要命似的，我那会整天喝的都要找不着北了。我妈给我打电话，手机被我扔进可乐桶里，我嫌她烦，我爸都不回家了，凭什么让我回去啊。”

　　景翊听着他说，脑子里构想出稚气未脱的江落坐在酒吧里的画面，他应该是被围在中间的那个。酒精麻痹的神经被突兀的电话铃声震荡，他眯着眼看到来电提醒，随手一抛，那闪烁着微光的手机掉进盛满冰块的酒桶里，无人理会。

　　江落说：“我当时觉得我家已经不是一个家了，那只是一个住所。”

　　直到手机进水熄屏，彻底报废。那双颓废彷徨的眼浸满灯红酒绿的景象，他无家可归的灵魂又将在何处安放。

　　江落不再说下去，景翊却有话要问他：“所以你就想要个了结？”

　　江落摩挲着左腕凹凸不平的皮肤，当刀刃割破皮肉，血从伤口流出来，他感觉不到疼。了结？解脱？下刀的时候没有那么明确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他就能轻松一点了。

　　“什么了结？”江落说：“这事儿一辈子都没法了结。”

　　一辈子那么长，江落才走出不到四分之一的路，就敢妄言这跨越漫长岁月的仇恨无法释怀。眼前的他逐渐和景翊第一次见到的他相重合，浑身都是戾气，分外乖张。

　　景翊一时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江落，他把手扬起来，落到江落头顶时像呼噜小狗毛一样摸了摸。

　　被他这么一揉，江落酝酿的满腔悲屈，还没达到顶峰就半道崩殂了。江落笑的很无奈：“我今天早上特地抓的造型，你全给我揉乱了。”

　　景翊一边说：“是吗？”一边又揉了两下。

　　“江落。”景翊应该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喊他的名字，都说认真的人最帅，原本就帅的认真起来简直帅穿宇宙了。

　　江落问：“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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