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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梁国质子姓萧名弘字伯达,是梁国皇帝唯一的嫡子,据说是七岁能诗,十岁能文,十三岁便能拉开百石的弓,看着也是剑眉星目,龙章凤姿,梁国甚至还有流传甚广的童谣来赞美他的仁慈和宽厚。
魏梁之战打了三年,梁国最后的守城之战便是由这位质子带的兵。就算是最后梁都城破,梁帝已经下旨全军缴械,萧弘也未曾投降,身中数箭不肯逃生,血积刀柄仍喊杀敌,最后是力竭昏厥了才由两个心腹死侍背着爬出了尸山,捡回一条性命。萧弘入魏为质的一路上,不断有衣衫褴褛的梁人跑出来,有想给他送吃穿的,也有自愿为奴陪着一起去懋都的,甚至还有不惜牺牲全家性命想来劫走他的。这群梁人根本不怕死,也撵不走,若不是最后萧弘开口劝他们离开,怕是能一路跟着走到懋都。
故而当徐济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到干瘪,面容枯槁憔悴,头发花白的布衣男人,很难将他与传闻中那个芝兰玉树的梁国中兴之君联系起来。
“少卿请坐。”萧弘在老崔常去的那间厢房隔壁等着徐济,见徐济到了也不出声,便先开口同他搭话。
“济见过太子殿下。”自己和萧弘从未见过,他却能一眼辨认出自己,徐济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个梁国人。他今天是突然接到了老崔的消息,说是在他们一家吃饭的时候,隔壁那间厢房终于有了动静。徐济一时找不到李执,又怕人跑了,只能自己先来顶着。
“少卿多礼了,我哪还是什么太子殿下,入了魏境便是魏臣,你我算来也是同僚,少卿不必如此客气。”萧弘倒了杯茶,推倒了徐济面前,语调温和道,“传言桓乡侯与少卿关系密切,果然不假。竟什么事都能放心交给少卿。”
徐济也笑,“侯爷说笑了,某一粗人,不过是与桓乡侯多见过几面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熟识。”说着如牛饮水般地一口喝干了整杯茶。
“那是某唐突了。”徐济不认,萧弘也不拆穿,只又再给他添了茶水。
徐济几次三番提起那些偷渡而来的梁人和菩提子,萧弘都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接话,只闲谈般地聊起了魏地的山水和风俗来。
徐济也算是考出来的功名,但要说到这种忽悠人的清谈本事,他拍马也赶不上由正经皇室训练出来的萧弘。场面很快就变成了萧弘在讲,在他停顿的间隙徐济适时地附和上两句。但萧弘见徐济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也就不说话了,两个人便对坐着饮茶。连门外小二跑腿路过时在木板上踩起的脚步声都能在屋内的僵硬氛围上戳出一排针孔来。
李执就是再徐济快要坚持不住时出现的。
他显然是刚从另一处欢场出来,面上还挂着被酒气染出来的陀红,鬓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头冠和束发的玉簪早就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全靠着一支女孩用的花胜挽着才不至于在萧弘面前批头散发,仪态全无。
萧弘对李执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是不以为杵,仍是一派和气地同李执行礼问好,也给李执倒了一杯茶,请李执入座。
徐济见他们聊上了,站起来想走,李执一把拉住了他,朝着萧弘笑道,“是执来迟了,倒叫侯爷做了这个东道。”萧弘被魏国皇帝封了个昏德侯的爵位,李执一见面就这么称呼他,虽不算错,却也着实算不得客气。
“是谁做了这个东道又有什么要紧的,”萧弘一点都没有要对李执生气的意思,“小殿下肯来,不就说明您是有意向同我谈这笔生意的。”
徐济听得一头雾水,这两人怎么就谈上交易了。
李执却答得很顺畅,“我出现在这里便已是证明了自己的诚意,倒是不知侯爷要出什么价位给我?”
萧弘摇头,“小殿下,您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选中了您,而您也恰好证明了我的选择没有错。尚且谈不上什么诚意,您要再做点什么,才能证明您的诚意呢。”
李执问,“那你待如何?”
“先解决了李持再说。”萧弘语气轻松的好像是在叫李执明早早上给他买两个胡麻饼。
徐济想走,这讲的根本不是他能听的东西,但是李执攥住了他的衣袖不放人,讥笑道,“侯爷怎么不直接叫我杀了李昇。”徐济很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才克制着没有嚷出声来,他和李执同时认识的李昇,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徐济不敢想自己到底上了怎样的一条贼船。
萧弘听见李昇的名字倒是十分淡定,“若小殿下真有这个本事,某何乐而不为呢。”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小殿下不会不知道吧?你那大哥马上就能一手遮天了,要真让他成了,那小殿下可就连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李执不为所动,冷哼道,“侯爷说得轻巧,我是不想死,但我也要有这个能耐才好。”
“小殿下勿要妄自菲薄,您见了我的信物自然就会有这个本事了。”萧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珠钗放在桌子上,“小殿下看这支钗做我的订金可还合适?”
徐济看不出这支珠玉都失了光泽的旧钗有什么特别,但李执从看到它起,呼吸就急促了起来。李执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徐济甚至能感觉到他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在发抖。
“看来小殿下还认得此物。”萧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就不用我再多费口舌了。”
“不过是死人留下的旧物罢了,拿这个就准备打发我,侯爷未免小气了些。”李执的话说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用力,徐济生怕他把自己的牙都咬酥了。
“说得好啊,不过是死人留下的死物罢了。”萧弘面上的和善消解了下去,初见时的那种化不开的愁苦又泛了上来,“太子妃娘娘泉下要知道小殿下这么评价自己母亲的遗物,定然很欣慰。毕竟她就没你这般魄力。”
“你什么意思?”李执的声音冷了下去。
“小殿下不会不记得了吧?事发之时,太子妃可正是怀着身孕呢。”萧弘看着李执,像是从他的愤怒中得到了难言的快乐,“太子妃舍不得这个遗腹子,找人假扮自己又一把火烧了东宫,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逃到了大梁。您外祖桃李满天下,在大梁也有不少门生故旧,足以照顾她了。”
萧弘的声音又轻了起来,“是个女孩。小殿下多了一个妹妹,高兴吗?”
李执讲不出话来,只盯着萧弘,下颌骨绷成了一条直线,似乎下一刻就要对着萧弘那张脸来上一拳。
“那现在她人呢?”徐济见李执不说话,忍不住插嘴问道。
萧弘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放肆地笑出了声。他身体极差,根本承受不起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没笑几声,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但就是这么一副快要接不上气的样子,他还不忘打趣李执,“小殿下想出来她在哪了吗?”
李执不答话,萧弘又兴高采烈地转向了徐济,“少卿想想,我大梁的贵女现在都在哪啊?”
徐济的肠胃里一下便像是被石块坠住了般拧了起来,他说不话来,也瞬间明白了李执刚才为什么不出声。
她就在魏国,更准确地说,要是她还活着便就在魏国宫城的浣衣局。
魏梁之战以梁国的惨败而告终。魏军攻破梁国的都城后,没有再向着更为湿热的梁国南境进发,而是就此收兵,摆开了阵仗准备议和,声称只要梁帝答应称臣并给足赔款和岁供,魏国就准许梁帝保有封号及这点最后的国土。
士气全无的梁帝和梁国众臣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全然不顾南境地势险峻,瘴气丛生,就算魏军要打也无多少胜算的客观事实,对魏国开出的各项苛刻条约照单全收,速度快得甚至让魏国皇帝怀疑自己的赔款数额是不是要少了。
当然,说赔款要少了也只是魏人的调侃,魏国经此一战不仅填上了之前因战争而产生的国库空虚,更是得到了数倍于彼时全国税收的补偿。
按照两国协定,梁国不仅要献出最为富饶的临江八州十六城给魏国,还要赔付魏国这些年因征战而产生的军费开支,梁国不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军队,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乡镇都会有魏人进驻,而梁国每年还要承担魏国驻军在梁境的花销。更不用提,除此之外那骇人听闻的岁贡数额。
这一仗,可以说是榨干了梁境。
为了填上这个无底深渊,梁帝不仅掏空了国库,加了好几层税,甚至以盐税为保向全国百姓借了债,但这还是不够。彼时的梁相赵京奉命来同统帅魏军的燕国公商议能不能缓上几日,但谁知那赵京还没进魏营就吓得从马上摔了下来,见了燕国公也不敢争辩,只裹着一身泥泞跪在燕国公的脚下提议说,实在不行,可拿皇室宗亲家的女人抵债。
只此一句,整个梁国的女人便遭了殃。皇室的公主后妃,宗室的郡主贵女一个不落地按照身份地位的高低折作金银被迁往懋都,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更是惨遭魏军的肆意掳掠和侮辱,彼时的梁国京城用哀鸿遍野,人间炼狱来形容也不为过。唯一逃过一劫的竟只有那些早就同魏军有所往来的人家。
北迁的路上,这些身娇体弱的姑娘便因不习惯长途跋涉,不堪受辱等种种原因十去其六,等到了懋都,她们又像待宰的羔羊般被当成战利品分送给了魏国各个权贵,不到一年,死伤致残或难以忍受折磨而自尽的,又占了余下的六七成。
只有年纪实在过小的和一些伤残到不能侍人的梁国女眷被安置在了魏宫的浣衣局,像苦力一般日夜劳作。而等到那些小女孩长到合适的年纪,她们照样也逃不过同族姐妹的命运。
萧弘看着沉默不语的李执和徐济,站起来理了理衣袖,准备走人,“看来小殿下还要再考虑一阵,那边等您想好了再联系我。只是容某多嘴一句,小殿下可要抓紧时间了,令妹可已经满了十岁了。”
李执瞪着萧弘,“你说是就是?!就算你从大街上随便拉个来说是我妹妹我也认不出来,萧伯达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好骗了些?!”
“小殿下爱信不信,”萧弘已经走到了门口,“我也没见过那个小姑娘,只听说和小殿下长得也有五分像。人就在浣衣局,您要是能救她出来,自然是一见面便知真假。”
“我要先见她一面才能做决定。”李执嘴上仍是强硬。
萧弘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李执走了过来,声音轻细地像是要同李执拉家常,“小殿下可知我也有个小两岁的嫡亲妹妹。她是整个宫城里最讨人喜欢的姑娘,长得好看,性情也十分和顺,还喜欢吟诗作画,弹琴唱歌,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为了不让在宴会上打破琉璃盏的宫人受罚而在众人面前哭了鼻子。我父皇曾说,她才是整个大梁最宝贵的明珠。”
“你猜,她后来怎么了?”萧弘逼近了李执,李执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她死了!”萧弘的声音嘶哑,但情绪却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即使她早就嫁了人,还是被捉了回来,送到了你们燕国公的帐中。后来又被送给你们的宁王殿下。不过三日,她就死了!谷道破裂而亡!而我连替她找个好点的棺材收尸都做不到!”
李执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他显然是想到了那个不知真假的妹妹,萧弘一把揪住了李执的衣襟,徐济想拉开他,但萧弘却纹丝不动, “李执,这就是亡国的悔痛!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他攥着李执的衣服,强迫他看向自己,“这样的剜心之痛,我受过了,你也逃不掉!”
李执像是怔住了般说不出话来,徐济拔出了随身装饰用的佩剑,指向萧弘,他现在有点庆幸自己今天没有更衣就直接从衙门里出来了。
在徐济的威吓下,萧弘松开了手,面上的激愤之色却仍未消去,他顶着剑锋,看向李执,“只要没有解决始作俑者,你最后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望小殿下三思。”
说完萧弘就出去了,徐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这样人多眼杂的环境下脱身的。
萧弘走了好一会,李执还是坐在那里看着桌上那支珠钗不说话。徐济也没催他,已经很坎坷的人生骤然再起波澜,估计谁也不好受。
徐济叫小二又拿了壶酒来,李执抱到了酒坛子,拍开封泥,仰头便灌。
“我本来只是想诈一诈他的,”李执闷声说到,“毕竟有太多事情和梁人有牵扯了,我不信这是只靠梁人能做到的,朝中一定有人和他们有牵扯。我想抓到这个内鬼,也好去陛下那里求个片瓦遮身。”说完,他讥讽地扯了一下嘴角,他真是自作聪明,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萧弘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眼见为实,这么多年过去,他有太多做手脚的机会了。”徐济劝解道,“何况才不是他选择了你,是我,是我先找到你的!非要说,我才是那个蓄谋已久的人。”
李执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到是承认的快。”
徐济也知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自己当初倒向太子,只在香囊一事上提起过李执。就算太子找人跟着他,知道他和李执过从甚密,也不会因为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马前卒,而想到让李执出来。
太子想起李执,是因为吴王在同他的斗争中落了下风,太子需要在皇帝扶持起下一个竞争者之前替自己找到一个表面光鲜实则不堪一击的对手。吴王现下失了帝心,是因为在芒城和菩提子的事情上被太子一派抓住了把柄,更重要的,如果不对吴王加以遏制,以他在军中日渐煊赫的声威,极有可能复刻当今陛下的上位之路。
自认年富力强的皇帝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在此时就显露野心,芒城也好,菩提子也好,不过就是皇帝的一个借口。徐济现在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看似凶险,但实则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棋局,就算他没有找到真相,也会有别的人能在其他地方发现蛛丝马迹。比如近日总算有了苏醒迹象的陶希成,又比如那个较真耿介的游医,甚至还有那个躲在太子背后建议他考虑李执的人,谁都可能是那个揭开吴王遮羞布的人。
但这些都是萧弘的人吗?他要真有这种四处安插人手的能耐,为什么不直接找人刺杀皇帝呢,只要皇帝一死,他不仅能大仇得报,而且还能制造乱局,混乱中太子和吴王必然两虎相争,他趁此时机回到梁国也不是不可能。
徐济觉得此时自己的脑子装的就算是浆糊,也不能更迟钝些了。
李执喝完了酒,情绪似乎也稳定了些,便招呼徐济,“我们先回去吧,枯坐在这也想不出什么花来。我要找机会,去探一探浣衣局。”
“好。”徐济点头,替李执拿了大氅跟在他身后,心里盘算着自己同禁军那点可怜的交情,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让李执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一次浣衣局。
或许老崔和禁军那边会有什么来往,他不是老吹自己到处倒是过命的兄弟,正这么想着,徐济也没注意李执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撞在了李执的背上。
“嘶,”徐济没忍住出了声,怎么都这么久了,李执身上还全是骨头,突然这么来一下,硌得他胸口疼。
李执听见动静,没有回头,只反手抓了他一下。徐济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碍。
“阿四,你这不是还挺会的吗?怎么跟我还害羞上了?”听见声音徐济才注意到李执前面还站着一个人,他堵在了楼梯口,不让李执下去。“刚才在吴王殿下那儿,我就瞧上你了。不过是想请你吃杯酒,又何必这么推三阻四的。”
不过李执不是行三吗?怎么又成阿四了?
徐济认得那好像是哪个国公家的纨绔,但京城的勋贵实在是多如过江之鲫,他有点认不全。李执这幅松垮模样估计是被当成了什么小倌。李执不方便,徐济想自己上前同那纨绔交涉,却被李执又一错身给挡了回去。
那个纨绔也认出了徐济,瞬间阴阳怪气道,“哟,原来是傍上了大理寺的人,怪不得对我这种白身爱答不理的。”
纨绔音量高亢,引地左右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楼下也有不少好事群众仰起脑袋看向他们。徐济看了一眼底下那圈向日葵,很是想扶额,这下好了,他也不用担心什么李执的行踪会暴露了,他马上就能有一整个酒楼的现场证人了。
“请你让开。”李执仍是板着一张臭脸,说着就要侧身从那纨绔身旁挤过去。
纨绔架起一条腿搁在楼梯扶手上,拦住了他的去路。“爷今儿就是要吃上这杯酒不可,若非要走,就从爷□□底下钻过去。”
李执退后了两步,朝着那纨绔,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正憋着一肚子的愤懑,居然真的有蠢货就这么送上门来给他解气。
纨绔见李执笑,也乐了,“这就对了阿四,你一个出来…”
“阿兕也是你叫的?”他话没说完,李执就当胸踹了他一脚。纨绔没想到他真敢动手,一个没站稳,便从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
纨绔躺在地上“唉哟唉哟”地哼个不停,他那群小厮除了围上去看主子的,便手忙脚乱地想要上来擒住李执。
徐济总算找到机会挤到了李执前面,将剑一横,怒视着面前这几个还没二两重的小厮。小厮们也不敢真同公门中人硬来,只得挨挨挤挤地让出路来,将李执和徐济放了过去。
纨绔见他们靠近,干脆地挺在地上装死,李执懒得搭理他,昂首阔步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徐济倒像是个狐假虎威的小黄门,也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跟在李执身后出了眠月楼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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