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强力贴上放上老鼠子最爱吃的奶酪，果然抓到了许多老鼠。老鼠子清理掉了，家里也安静了不少。可家里的气氛倒是低沉了不少，下人低着头安分守己地做好手中的事，连大气都不敢出。已经整整两天了，小少爷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程华弌费了一番工夫，也不过只找到那孩子最后出现在了郊外那边，之后再也找不到消息了。

　　他感到一阵不安。

　　总感觉，要是再找不到，今后都找不到了。

　　******

　　小楫轻舟，夜晚荷花静静地开放，蛙声一片。小船里有个暂时的住所，宋余昭半夜被冷醒，周围湿气加重，翻身起床给身旁熟睡的小孩再搭上一件衣服。

　　小孩睡得很熟，正砸巴砸巴嘴，梦里啃糖葫芦，一根不够还要再吃一根。

　　从江南到北平，身上的钱能花得都花得差不多了。得赶紧准备返回的干粮、淡水和银票。

　　最好是这几天就得搞定。

　　他来到北平肯定会惊动程松溪，程松溪那边得到他的消息不过早晚的事情，宋余昭无心再生事端，也不愿意跟姓程的有任何瓜葛，只希望能够早点带着小宝回江南，安度晚年。

　　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把压在箱子最底层的钱袋子翻出来，就几张小额纸币。

　　数了数，也就够他们爷俩在北平生活个两三天的样子。

　　可在北平这哪儿能够？

　　他还答应了小宝明天要给他煮鲫鱼豆腐汤。宋余昭叹了口气，又想起那恢宏大气的程家大门，正所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都是命数，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心思都丢去一边，钱袋子又压回了木箱子底下。

　　想当年……

　　他在北平，可还不是这个样儿。

　　失眠到天亮。

　　清晨，宋懿涵趴在船上把小手伸到水中，划来划去。他没有去打扰宋余昭。

　　他觉得好生无趣，便想偷偷跑出去玩。宋余昭不准，他说要等一会，还说等会给他买零嘴。不过船上还有些莲蓬，甜滋滋的，宋余昭给他剥了许多。

　　等到大中午了宋余昭把他打扮的破破烂烂，还拉着一破竹席，宋余昭哄着他：“小宝，等会你睡一觉啊，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睛也不要乱动，等到下午爷爷给你煮鲫鱼豆腐汤啊。”

　　宋懿涵点点头。

　　以前在家的时候，家里没钱宋余昭也是叫他这么做的。

　　他都习惯了。

　　他只要好好地窝在竹席里面睡一觉，然后路过的好多大叔大妈就会向他们面前的碗里面丢好多好多的钱。虽然会把全身弄得脏脏的，但晚上可以回去泡热乎乎的暖水澡。

　　走到北平最繁华大街上的时候，人来人往，宋余昭换上了一身缟素，身后一卷破席。宋懿涵吃完早饭之后打了个饱嗝就钻进竹席里面躺着，草席下方只露出一双脏兮兮的小脚。很快过路的人便围了上来，对着在外地逃难到这儿的爷俩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大抵明白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

　　有好心的婆婆，家里也有小儿，一时心软便丢了几个钱。

　　紧接着，也有不少的人掏钱。

　　南方战乱，多少人妻离子散。

　　这老头子拉着外孙来北平投靠亲近，唉，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吧。

　　……

　　程松溪从玳瑁出来，跟一旁的馆长有说有笑。

　　走出来看到街头围了一圈人，他天生也是爱凑热闹的，自然就挤过去看个究竟。

　　“啧，多可怜！这娃儿还这么小一个……”虽然程松溪嘴上说着多可怜，还不是蹲在大马路上，含糊不清地咬了一口煎饼。

　　太无礼了。所有人对着他这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怒目而视。程松溪则是耸耸肩，更觉得无所谓。谁料破席子里的脚丫子动了动，他以为是人老眼花了，馆长这个时候来拉他，叫他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程松溪没走，他其实不是什么心冷的人，只是无端觉得这地上老头的字写得多好看，真的没多想，现在倒是发现了端倪。

　　他偷偷溜到人群不在意的地方，仔细打量着破席卷着的尸体，后来他蹲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手抽了一根草席上面的竹签。

　　对准那小脚底板啊……

　　挠啊，挠啊，挠啊。

　　程松溪十分有耐心地看着躺在竹席里的小骗子开始发抖。

　　那“尸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就在宋懿涵憋不住要挣扎了。

　　宋余昭率先察觉到反常，等所有人还没有注意到那发抖的草席，立刻走上去对准程松溪那右手就是一巴掌。程松溪立马站起身，大骂：“哪个王八羔子敢打我！”

　　宋余昭一双凉薄的眼望了回去。

　　他冷笑，骂回去：“王八骂谁？”

　　程松溪不上当：“嘿，谁问这话就骂谁呗，多简单。”

　　宋余昭：“……”

　　他第一时间便认出来此人，是程松溪，多年不见，还是一如既往的下贱。无意惹麻烦上身，宋余昭心里啐了两口，搁以前，他能和这个人当街对骂一整天，可现在不行，他可不保证激怒那人最后会不会把他认出来。

　　最后叹了口气，认栽。

　　程松溪倒也没为难人，冲那碗里丢了几个大洋：“有手有脚的，非得走这条路，这可不兴啊。”

　　这几块大洋还是看这孩子面子上。

　　小的陪老的出来骗人，多可怜。

　　完事了，他拍拍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滚吧。”

　　宋余昭：“……”

　　又不是人人都是程老爷，家里跟有矿似的，钱多得没处花还能打水漂。

　　宋余昭被钱羞辱了一番，也没说什么，赶紧走人。

　　最后程松溪被馆长好说歹说才拉起走。玳瑁场走完还得赶着去琉璃厂，那姓宋的肯定在那儿摆着地摊骗人呢！

　　眼瞅着那人终于走远了，宋余昭这才继续跪在地上对着众人装可怜，乞求过路人施舍几个铜板。生活如戏，全靠演技，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看人脸色行事，小心翼翼苟着，如何靠着一身骗技存活至今，只能说混到如今这个地步，怪运气不好，遇到了个程松溪。

　　一个下午碗里面的钱满满当当，有些大额的纸币被宋余昭藏进口袋中，其余的不过就是些零碎的小钱。

　　宋懿涵有时候就是很喜欢跟宋余昭在一起，因为往往这样的生活很有趣，而且宋余昭还会给他买很多好吃的。爷俩捞了一笔就走了，在大街上，宋余昭紧紧地牵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偶尔会考他有关基础调色的知识，宋懿涵一一回答上了，这些天程华弌在家里给他安排了老师，老师又严格，他为了不被打手板心，每天学完算术就要画画，可辛苦了！

　　宋懿涵边走边想，他要不要去跟小少爷道个别。

　　他要回家啦！

　　以后就不能小少爷辅导他作业啦，监督他画画啦！

　　虽然他有时候非常不喜欢和小少爷在一块儿，因为往往他还没有玩够就被小少爷抓回去做作业。小少爷的手比他的手很大，他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好任凭小少爷拉着他，踉踉跄跄地上楼。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想要跟小少爷说一声再见。

　　就在爷俩夹杂在人流中走过半条街的时候，前方突然有一辆私家车，车中后座位上有个人。

　　那车中坐着的人儿真好看，皮肤白皙，目光冷冽，懒散地看着窗外的人群，然后看见了被老头子拉着的脏兮兮的他。

　　不知道为什么，宋余昭心里突然一跳。

　　车里的程华弌当然认出来了那被“拐走”的孩子，就是他的！他赶紧叫司机掉头追人。

　　宋余昭比什么人都要警觉，他觉得那车中的孩子不一般，果然那人倒头过来。

　　果然今天有点心神不宁，没准是遇见程松溪那霉神，只要一碰到那人，往往都会有接二连三的坏事发生。果然，那车掉头回来了，宋余昭反应极快地拎起宋懿涵的衣领，一头钻进人群多的地方，往偏僻的窄路。车中的程华弌肯定了心中的猜想，觉得此人就是把他家孩子骗走。

　　宋懿涵就像是要飞了一样，抱着宋余昭的脖子朝后面看，觉得好生有趣。

　　若是几十年前还在北平，宋余昭肯定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宋懿涵离开，可几十年后的今天，北平变样了，变得连他都陌生。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神不知鬼不觉已经跑到了人家巷子里，两边都是人家的高墙，墙又高……宋懿涵望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不知怎么的，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

　　宋余昭跟他一同被逼进了这死胡同里。

　　程华弌下车，竟然没有看到宋懿涵，但车已经开不进去了，他大声叫：“宋懿涵！”

　　巷子里本就凄清，这么一叫，几只鸟儿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宋懿涵听见有人在叫他，本能地张嘴要答应，结果宋余昭伸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嘘声不要说话。

　　他偷偷张望，只见那程华弌，他站在巷子里，刚好跟他对视上。

　　程华弌瞧着那孩子被人捂住嘴，茫然无措的表情，顿时怒不可遏。

　　他语气很凉薄，叫他：“宋懿涵！”

　　宋余昭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知道宋懿涵被程家收养了，而且宋懿涵还叫他小少爷，估计是程家儿媳妇的娃儿，程松溪的外孙。

　　这一天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上午撞见程松溪，下午撞见程松溪的外孙。

　　霉到家了！

　　程华弌刚刚已经报过警了，现在只需要拖延时间：“等等！你需要多少钱才放过那孩子？”

　　宋余昭并没有搭话，而是想着如何才能快速脱身。他发觉，程家人可真难缠，他老北平本就是提防着这一家子，结果提防来提防去，跟老鼠子一样东躲西藏唯恐那人得到半点消息，结果还是没有想到跟家人撞了。

　　程华弌慢慢靠近，他身边的人也慢慢靠近：“如果要钱，都好说，我给你一笔钱，你把那孩子交出来，怎么样？”

　　宋余昭压低了声音，笑道：“好啊。”

　　看来真的是要钱了。程华弌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钱对他来说都是小问题。

　　“你没报警？”

　　程华弌说：“没时间。所以你究竟要多少钱？”

　　“五十块大洋。”

　　程华弌笑容凝固了一下：“……”

　　随即变得些许残忍，甚至带着满满的不屑：“行，成交。”

　　“真的还是假的？没诓我这个老人家？”

　　“当然。”

　　宋余昭低头看了看对面那程家外孙，那双眼睛，特别是那双眼跟程松溪有些相似呢，但也有些不同。

　　但话说回来，这人衣着得体，手腕带着贵气逼人的英伦手表，言行举止很有绅士风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虽说眉眼和那程松溪有几分相似，但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到姓程的那纨绔痞子气。

　　宋余昭打量了周围的地势，很快便想到如何脱险，接着胡同这颗要死不活的树一踩，翻过那堵墙即可。

　　他从那暗处走出来，蓬头垢面出现在一群人面前，程华弌身边的那些人看不过是个老头子，又在死胡同，当然没觉得多大威胁。哪想宋余昭的身手和反应能力了得他直接抱着宋懿涵快步就扒上树稍，那臂力惊人，直接坐在那堵高墙至上。

　　回过头，他望着程华弌：“你是程家那位吧？你看上去，跟姓程的不太一样。”

　　“……”

　　程华弌大大一震，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子能够在如此窘迫的处境下还能扭转。他还在愣神，宋余昭却继续说：“啊，你并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管你是谁，把那孩子留下！”他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糟老头子。他实在不能允许宋懿涵在他眼皮子跟着人贩子走。

　　宋余昭并没有跟他说话了，只是问宋懿涵：“你想要回家吗？”

　　宋懿涵点点头，说，想。

　　宋余昭又问他：“我是坏人吗？”

　　宋懿涵摇摇头，说，不是。

　　宋余昭最后笑了笑，说：“好了，在外面太久了，该回家了。”然后跟宋懿涵说：“懿涵，跟程家那位说再见。”

　　宋懿涵便看向了程华弌，招招手，说小少爷拜拜，他要回家了。

　　程华弌瞧着宋懿涵傻乎乎信着那人贩子的话，要跟人走，骂了一句笨蛋。宋余昭看都没看程华弌一眼就翻身跳下去，去了另外一边的巷子，直到程华弌冷声叫身边的人去追，这群人才赶紧去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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